笔 记(第14/34页)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冷地说:“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被指责为反对妇女。或许知道这一点会令你感兴趣,并且据我所知,在这一点上,我是绝无仅有的美国男人——我从不指责美国女人的任何性犯罪,你是否以为我并不知道男人常为着女人的缺陷而指责她们?”

唔,这话当然使我的态度软了下来,火气也消了。我们议论起政治。说到这个话题我们就所见略同了。这就像又回到了党内,但我们所说的是,作一名党员便意味着坚持高标准并为某个目标奋斗。他因为“过早反对斯大林”而被开除出党,随后又因是赤色分子而在好莱坞被列入了黑名单。这已是我们这时代再典型不过的故事了,而他和别人之间的不同便在于,他绝不因此而心灰意懒,满怀怨恨。

我终于能够和他开开玩笑,他的笑声也不再带防范意味了。他穿一条新牛仔裤,一件蓝色的新羊毛套衫和一双运动鞋。我对他说,穿这么一身美国离经叛道者的特别服装,他应当感到羞愧。他却说他还不够成熟,而没资格加入那个不必穿制服的极少数人的行列。

我已经深深爱上这个人而不能自拔了。

上面最后一句是我三天前写的。我是在扳指推算之后,才意识到已整整三天过去了。我陷于恋爱之中,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前天夜里我们谈得很晚,渐渐地两人的内心都紧张起来。我真想笑出声来,因为这始终很可笑,可以说两个人在捅破窗户纸之前,都在装模作样。那时候我感到不愿离开,因为我确实在恋爱,我敢说我们两人谁都可能会打破这局面并且道一声晚安。但最后他走近来伸出双臂抱住了我,并且说:“我们俩都很孤独,让我们对彼此好一点吧。”我听出他的话中有一丝愠怒,但我决定不予计较(★Ⅴ)。我已忘了和一个真正的男人做爱是怎么回事。我已忘了躺在自己所爱的男人的怀里是怎样的感觉。我已忘了两情相悦是怎样的滋味,因此上楼时每跨一步心就会猛跳,我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到热烘烘的,那种温热就是人生的全部欢乐。

那已是一个星期之前的事。对此我没有别的想说,只感到幸福。(★Ⅵ)我是那么幸福,那么幸福。我发现自己坐在卧室内,望着投射在地板上的阳光。经过几个小时专注于“游戏”后,我处于这样的状态——一种平静而愉快的痴迷,和万物融为一体,觉得瓶中的一朵花就是一个人,肌肉的缓慢伸缩就是推动宇宙运行的能量。(★Ⅶ)索尔显得悠闲而轻松,他不再是那个紧张又多疑地走进我的公寓的男人,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而我的忧惧担心也不复存在,一度耿耿于怀的那块心病也从此消失了。

我读着上面这一节文字,仿佛所写的是别人似的。我写下这段文字后的那个晚上,索尔没有进我的房间睡觉。他不作任何解释,根本就没有进来。他只朝我点点头,态度冷淡而生硬,便径自上楼去了。我无法入眠,思绪万千。我想: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爱并做爱,她心中便像诞生了一个生命,那是对于激情和性爱作出反应的生命,它遵循自己的规律和逻辑而成长。索尔悄悄地顾自上楼去睡,使我心中的那个小生命受到冷落,因此我看见它在颤抖,而后又蜷曲成一团,并开始萎缩。第二天早上,我们一起喝咖啡时,我隔着桌子望着他(他脸色格外苍白,显得很紧张),我便明白了,要是我问他,为什么昨夜你不进我的房间,为什么不作解释,他一定会皱紧眉头,平添许多的怨恨。

那天晚些时候,他来到我的房间,并和我做爱。那不是真正的做爱,而是他事先想好了这么做。我心中的小生命,那个恋爱中的女人,并没有受感化,它拒绝虚情假意。

昨天晚上他说:“我必须去看看……”随之是长长的复杂的解释。我说:“那当然。”但他仍喋喋不休地解释,我就变得厌烦起来。当然,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但我不想知道,尽管那些情况我早已写在黄色日记中了。他随即说了,口气很有些愠怒和恶意:“你对于性很宽容放任,是不是?”这话他昨天也说过,我把它记在黄色笔记中了。我突然大声回答:“不。”他脸上现出一副茫然的表情。我想起自己见识过这样的表情,以前看到过,而且很不愿再见到。宽容放任这样的字眼对我来说很陌生,那其实和我毫不相干。那天晚上他很晚才上我的床,我知道他刚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我就说:“你刚和别的女人睡过觉,是不是?”他态度一下子很生硬,愠怒地说:“没有。”我默然无语,于是他又说,“但这算不了什么,是不是?”令人感到怪异的是,那个捍卫自己的自由而说“没有”的男人,和那个为了辩解而说“这算不了什么”的男人,是两个人,我无法把他们统一起来。我沉默着,感到全身又被一阵忧惧紧张攫住了。然后出现了第三个男人,热情亲切地说:“现在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