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3/34页)
我说这真是令人遗憾,既然不远万里来到欧洲,却还要像在美国那样作自我防范。他说我的话不错,但对他来说要调整过来却不容易,于是我们开始议论政治。他是那种常见的集苦恨哀伤于一身,并决心保持某种平衡的人,其实我们也都是这样。当天晚上我上床睡觉时,心里想,爱上这样的男人可就太傻了。我躺在床上思索着“爱上”这个词,仿佛那是某种我可以避免的疾病的名称。
每次我煮咖啡或泡茶的时候,他总是出现在我眼前,他非常局促,拘谨地点点头,一边走上楼去。这种时候他显得很孤独,一副遗世独立形影相吊的样子。我可以感受到那份孤独,就像一份冷寂包围了他。我一本正经地邀请他,他也就一本正经地接受了。今天晚上他坐在桌子对面,这样对我说:“我在美国有位朋友,在我动身来英国之前曾对我说,他已厌倦了各种风流韵事,已经厌透了引逗撩拨之类调情的勾当,那实在太枯燥乏味,毫无意义了。”我大笑着说:“既然你的朋友读过那么多书,他应该知道,经历了太多的风流韵事后,情况就是这样。”他很快说:“你怎么知道他读书很多?”又是熟悉的很尴尬的时刻:首先,因为这很清楚,他是在说自己,起先我还以为他是在调侃。其次,因为他猝然恢复了常态,变得谨慎而多疑,就像此前打电话一事上的龃龉一样。但最糟的是他没问:“你怎么知道我读书很多,”而是问“怎么知道他读书很多”,然而,事情明明白白说的是他自己。甚至,在以告诫的目光迅疾注视我一下之后,他目光旁移,仿佛在盯着别人,盯着那个他似的。但现在我不是凭借这些对话,不是凭借这样的注视,而是根据我的胃部突然收紧产生焦虑而察觉到的。首先我感到了那种病态的焦虑,那种紧张,随后我又很快听到我们说过的某些话,或仔细考虑某件事,我意识到存在着某种不和谐,某种惊愕,就像什么东西上出现了裂缝,别的东西透过裂缝渗进来了。而这别的东西又是恐怖的,对我怀有敌意的。
在谈过那位读书很多的朋友之后,我就没再说什么。我在想,他那孤傲冷漠,长于分析的才智和那些笨拙的时刻(我用笨拙这个词以掩盖此中令我惊恐的东西)之间的反差,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因此,确确实实,在那短暂的片刻我陷入了沉默。而在这样的令我担心的时刻过后,我总不免产生怜悯之情,因为我想起那个孤独的孩子,在酣睡中曾经用双手抱住我的脖颈。
后来他又谈起了那个“朋友”,就好像此前并没有提起过似的。我感觉他已忘了刚才曾说起过——仅仅在半个小时之前。我说:“你的这位朋友”——(他又一次目光离开我们两人,而盯着屋子中央,盯着“那个朋友”)——“他决心不再受挑逗做苟合之事,或者这仅仅是又一次自我考验的小小冲动?”
我听到自己说话时对“挑逗”“苟合”等词作了强调,明白了为什么我的话听起来颇带刺激。我说:“每次谈起性或爱你便说:他受挑逗,我受挑逗,或他们受挑逗(男人们)。”他立即哈哈大笑起来,但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因此我说:“总是被动的。”他立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听你这么说,我感觉特别不舒服——毫无疑问,是我受到挑逗,她受到挑逗,她们(女性)受到挑逗,肯定是你们,作为男人,不是受到,而是主动去挑逗女人。”
他慢悠悠地说,“夫人,您肯定知道怎样迫使我感到自己像个乡巴佬。”这是在模仿美国的一句俚语:你肯定知道怎样让我感到像个乡巴佬。
他闪烁的目光中不无敌意,而我的心中则充满了敌意。几天来的感受这时都爆发了。我说:“那天你说起如何和你的美国朋友一起奋斗,说起如何贬斥女性——你把自己说成是个纯洁的清教徒,竭力为至圣大德的索尔辩护,而今你又大谈受挑逗,你从来不说一位女人,你总是说骚货、娼妇、娘们、甜姐、小妞,你大谈什么屁股、奶子,每次你提到女人,我听来要么像是商店橱窗里陈列的人像,要么是一堆被肢解的女人的胸啦,大腿啦,屁股啦什么的。”
当然,我很愤怒,但又感到荒唐,这让我更生气,因此我说:“我猜你会把这称之为古板守旧,但要是真有男人说起话来满嘴下流不堪的脏话而能对性保持健康的态度,那就让我不得好死!怪不得这些讨厌的美国佬的性生活里总是麻烦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