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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正要说话,但是话到喉边又被她咽下去了,她红着脸望着母亲笑,后来才说:“想不到你也有新思想!你倒是个新人物!”她是真心地称赞她的母亲,不过她原来要说的话并不是这两句。

“琴儿,我看你要疯了!”张太太挥手晒笑道,“我哪儿懂得什么新思想?说实话,我并不赞成你们那些新思想。不过”她温和地笑了笑,“我觉得你们两个都很好。偏偏那些年纪大的人又不争气。我自己年纪老了,也该让位了。所以我不忍心跟你们作对。”她又看看觉民,带点教训的口气说:“老二,我就担心你这脾气。你锋芒太露。那天在你妈屋里,你说话未免太凶。对长辈究竟不应当象那样说话。叫我骂也不好,不骂也不好。我晓得我如果骂了你,回到家里琴儿一定要跟我大吵……”

“妈,你当面说谎!我几时跟你吵过嘴来?”琴知道她的母亲拿她开玩笑,有点不好意思,便带笑地嚷道。

张太太高兴地笑起来,望着琴说:“你不要跟我辩。我虽是上了年纪,然而你们这点心事,我还看得出来。我也不怪你们。”她又带着信任的口气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心肠好,性子刚强,又还稳重,所以我不管你们。你们年纪轻轻,日子久长。我是个老古董,我不会来妨害你们的前程。”她又向觉新问道:“明轩,你觉得我这个意思对不对?”

“姑妈的见解很对,连我都赶不上姑妈,”觉新高兴地答道。

“明轩,你又在跟我客气了,”张太太满意地说,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觉新的脸上。她又说:“明轩,你什么都好。你有些地方象你父亲。不过你心肠太好了,你什么人的话都肯听,什么事情你都受得下。也真亏得你,我晓得你这些年也受够苦了。我也替你难过。……”

“这也不算什么。这是应该忍受的,”觉新谦虚地说。

“不过我总觉得大哥太软弱。他什么事都敷衍人,但是人家并不领他的情,反而更加欺负他。譬如倩儿的事,他出了力,花了钱,反倒把四婶得罪了,”觉民不以为然地插嘴道。

“你的话自然也有道理。不过你不晓得我的处境。未必我就甘愿受气?”觉新痛苦地看了看觉民,诉苦似地辩解道。

觉民不相信他哥哥所说的“处境”两个字可以作为“软弱”的借口,他还想说话。但是给太太先发言把他的嘴堵住了。觉新的痛苦引起了她的同情。她不愿意再揭开觉新心上的伤口,增加他的痛苦,所以她出来替觉新辩护道:“明轩,你的处境的确比别人都苦,我了晓得一点。我等一会儿还有点话跟你说。不过你也应当时常宽宽心,找点快乐的事情。我看你近来兴致不好。你究竟是个年轻人,太消沉了敢不好。”

觉新接连地答应“是”。觉民听见这番话,会意地跟琴对望了一眼,他的脸上浮起微笑,也就不再做声了。

仆人张升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对蜡烛和一把香。他在供桌上摆好烛台和香炉,插上蜡烛,把香放在香筒里,挂上桌帷,又安好椅子,放好拜垫,便走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拿了杯筷和小酒壶进来,把怀筷安好。后来李嫂从外面端了菜来递给张升,觉新、觉民两人接过菜碗来,放到供桌上去。等到六碗菜放齐了,觉新便提着酒壶去斟了一杯酒。张升点燃了蜡烛。觉新点燃一炷香,作了揖把香插在香炉里面,然后请张太太行礼。觉新、觉民和琴也依次走到拜垫前面去磕头。

这是琴的父亲的忌日。行礼的就只有这寥寥的四个人。觉新斟了三巡酒。他们寂寞地磕了三次头。这个亡父的逝世纪念日并没有给琴带来多少悲痛的追念。她的父亲死得太早了,不曾在琴的心上留下鲜明的印象。这寂寞的行礼不过引起琴对她居孀多年的母亲的同情和关心。她偷偷地看她的母亲,张太太默默地

站在女儿的旁边,埋着头不看任何人。琴知道她的想起从前事情心里不好过。她看见觉新拿着一张黄表在蜡烛上点燃,走到门口把黄表递给张升,便温柔地、亲热地轻轻唤了一声:“妈。”张太太回过头来看她,马上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张太太脸上的愁云慢慢地飞散,接着柔和的微笑盖上了张太太的不施脂粉的面颜。

午饭后,觉新陪姑母到房里去谈话。觉民自然到琴的房间去。琴等着觉民坐下(他坐在窗前案头一把靠背椅上),便走到他身边低抱怨道:“你昨天也不来,人家等了你一天。你也想得到我多么着急。妈总说我病刚好,无论如何不肯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