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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比倩儿更苦。我真有点害怕。如果不是有二小姐,我不晓得现在会成了什么样子。我也会象倩儿这样。或者我会象她们常常说的鸣凤那样。”她想到了先前的梦,仿佛又看见那个可怖的黑影在眼前晃动一下,然后倩儿的垂死的脸庞乞怜似地出现了。她觉得心里一阵难受,鼻头一酸,泪珠又流了下来。

“这也是各人的命,”汤嫂叹息道。“你是前世修来的。你前世再好一点,这世就会做小姐了……”她注意到翠环的眼泪,就不再往下说了。

一切究竟是不是早已注定了的?翠环不能够说。她有时相信,有时又不相信。昨天晚上张氏带给她一个希望,一个好的消息。这些究竟是什么兆候?给她预先报告幸福,或者报告恶运?她不知道。然而她又是多么渴望她能够知道!她需要这个知识来安定她的心。她的心乱了。她的心彷徨起来。

“好了。你看对不对?”汤嫂放下辫子说。

“嗯?”翠环发出这个声音,她似乎从梦中被唤醒来一般。她马上站起来,揩了一下眼睛,向汤嫂说了一句道谢的话。她用昨晚剩下的冷水匆匆地洗了脸,便同汤嫂一起走出房去。

时候还很早,桂堂两边的房里都没有声音。阳光已经在树梢发亮了。一只喜鹊站在椿树枝上张嘴叫着。翠环拉着门环闭上房门的时候,她无意地侧过头去看天井。喜鹊的嘴正对着她的眼睛。

“翠大姐,喜鹊朝着你叫,你快有喜事了,”汤嫂祝贺似地对翠环说,她的脑子里充满了迷信,她相信喜鹊是来报喜讯的。

“呸!”翠环红了脸,害羞地啐道。“倩儿的尸首还搁在那儿,你想还有什么好事情?”她责备地说。但是她同汤嫂过桂堂门槛往后面院子走去的时候,她忽然看见了一个男人的清瘦的脸温和地、悲戚地对她微笑。她忽然觉得心中安定了。他便是她的一切。不管命中注定的是幸福或者恶运,不管她会有什么样的一个结局,这都是值不得她担心的。她的全部的思想完全在他的身上。他的存在便是她的幸福。他的未来便是她的未来。这样的理解把她的徬徨完全赶走了。倘使她这时候还有悲痛,这只是由于对那个不幸的倩儿的同情。

她们进了小屋。李嫂还坐在方桌前面梳头。别的女佣都出去做事情去了。房里安安静静,不象发生过灾祸似的。李嫂看见她们进来,阴沉沉地向汤嫂抱怨道:“汤大娘,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等得人心焦。”

翠环连忙走进另一个房间。这时房里相当亮。她一眼便看清楚了屋内的一切。床上的被褥都拿走了。倩儿直伸伸地仰卧在光光的木板上面。还是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没有血色,脸颊上皮贴着骨头做成两个小洞穴,眼睛微微睁开,嘴松松地闭着,明显地露出两片惨白色的嘴唇。两只手伸直地贴在身子两边。她似乎是在一阵痛苦的发作以后昏沉地睡去了。

这并不是翠环想象中的死。这不象死。它并不怎么可怕,它却是一个可怜的景象。没有哭声,没有庄严的仪式。它甚至没有妨碍别人的生活。倩儿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只象一个被抛弃的物件。

翠环走到床前,怜悯地唤一声:“倩儿。”她把手伸到倩儿的冰冷的额上,她的眼泪珠串似地落了下来。她坐在木板边上,亲切地望着这张先期枯萎了的脸。她觉得悲痛慢慢地揉着她的心。她终于伤心地哭起来。

倩儿的死对翠环并不是一个太大的损失。倩儿平日繁多的工作妨碍着她跟翠环接近。在这两个婢女中间只一种普通的友情。但是这些天来(尤其是在这个时候)倩儿成了婢女的命运的一个象征。翠环在倩儿的受苦和死亡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倩儿的命运很容易地引起了她的共鸣。同情、悲愤、怜悯这些造成了她的眼泪和她的哭声。

“翠大姐,你不要哭了。我们早点了结倩儿的事情要紧,”汤嫂红着眼睛劝道。

翠环慢慢地止了泪,站起来抽咽地说:“那么请李大娘快去告诉四老爷、四太太。看他们吩咐怎样办?”

李嫂早已梳好了头,正从外面房里伸头进来张望。她听见翠环的话,便不高兴地接口说:“我们四老爷、四太太那种脾气,难道你们还不晓得?我不敢去碰这个钉子!他们睡得正香,你敢去吵醒他们,一定要骂得你狗血淋头。”

“不过也不能就让倩儿睡在这儿不管,热天时候久了尸首会有气味的,”翠环焦急地说。她还在揩眼泪。

“等我去说,我不怕挨骂!”汤嫂昂着头自告奋勇地说。她也不跟李嫂讲话,便勇敢地拐着她的一双小脚走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