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3/6页)



她也有过渴望,有过幻梦。但这都是极其荒唐的梦景,她早把它们赶走了。她的脸上不常有聚拢的双眉和哀愁的眼睛。那张瓜子脸正象含苞待放的花朵,体现着青春的美丽。然而她对自己并不存着希望。她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将来。她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前途。但这样的关心也只是徒然的。她跟他隔了那么远,她的手达不到他的身边。对于她,将来是没有光彩的,将来比现在更黯淡,现在她还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应该是一个奇怪的夜晚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越过了许多栏栅,她穿过了朦胧的雾,她看见了将来将来竟然改变了面目,成了那么灿烂的东西。她的渴望,她的幻梦都回来了。它们不再是荒唐的梦景。她没有做梦。她捏自己的膀子。她还是清醒的。

她微笑着。她又流出眼泪。她觉得那只手还在轻轻地摩抚她的心,摩抚她的思想。甚至那些苦难的日子也远远地望着她微笑。她觉得她的心开始在飞。它飞起来,飞起来。她慢慢地垂下眼皮,不久便沉沉地睡去。隔壁的钟声敲到三下,她也不能够听见了。

她在做梦。但这是一个凄楚的梦。她看见了自己害怕的景象。一乘小轿子放在大厅上,人们拥着她走到轿子旁边。她哭着不肯上轿,他们把她推进轿去。她听见一个人唤她的声音。她刚刚答应,轿子就被抬起来了。她从右边的玻璃窗看外面,看见那个人拿着鞭子打玻璃窗,嚷着要轿子停下来。鞭子打在玻璃上,玻璃碎了。碎片飞到她的眼前。她把眼睛一闭。但是轿夫抬着轿子飞跑地出了二门。

她一着急。眼睛便睁开了。她的心跳得很厉害,她自己听得见心跳声。她用左手按住脑膛。帐子里充满青白色的光。她侧耳倾听。没有什么声音。她略略偏一下头,她觉得脸颊一阵冷,一片湿。她伸起右手摸眼睛,眼皮,眼角都还有泪痕。她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乌鸦呱呱地在屋脊上大声叫起来。从厨房里又送过来鸡声。这些声音不愉快地在她的心上响着。它们沉重地压住她的心。她似乎还不能够转动身子。她似乎还躺在醒与梦之间。她的眼光疑惑地往四处看。帐子里逐渐亮起来,青色渐淡,白色渐浓。整个房间完全亮了。仍然是这个她很熟习的房间。她的心略略安定一点。她勉强撑起来,将帐子挂起半幅,然后再躺下去。薄被盖住她的下半身,她用一只手轻轻地按着胸膛,另一只手伸出来放在被上。她慢慢地思索先前的梦景。

她的心渐渐地在悲哀中沉下去。但是一阵吱吱喳喳的麻雀声打岔了她的思想。房里的光线又由白色变成了淡淡的金黄色。她忽然听见一只手轻轻地叩门,一个熟习的声音急促地轻唤:“翠大姐。”

“难道我又在做梦?……未必又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她这样想。但是外面的人声和叩门声并没有停止。那个声音继续在唤:

“翠大姐,快起来!翠大姐,快起来!翠大姐……”

她忽然分辨出这是汤嫂的声音。她马上坐起来,吃惊地小声问道:“汤大娘,什么事情?”

“你起来了吗?你快来,倩儿……倩儿死了,”汤嫂激动地小声答道。

好象有一瓢冷水迎头对她泼下,她全身微微地抖起来,一切的思想都被水冲走了。她仿佛看见一个可怖的黑影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她打了一个冷噤。但是她马上镇定了心,低声答道:“汤大娘,你等一下,我就来开门。”她披起衣服,下床来,穿好鞋子,走去把门打开。

汤嫂站在门口,蓬松着头发,脸色苍白,眼里带着恐怖的表情,惊惶地小声说:“我有点害怕,李大娘她们都在那儿。”

“她几时死的?”翠环痛苦地问道。

“我也不晓得。没有一个人晓得。我们起来看见尸首都冷硬了,”汤嫂带着恐惧地答道。

“你进来,等我把头发梳一梳,就同你一起去,”翠环恳求道,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

汤嫂迟疑一下,便走进房来,一面说:“等我来给你梳。”

“那么难为你就给我随便梳一下,”翠环感谢地说。她便坐在淑英的书桌前,打开镜匣拿出梳篦,对着镜,让汤嫂替她梳头。

汤嫂站在翠环的背后,一面梳头,一面羡慕地说:“翠大姐,你福气真好。你住的、用的都不象个下人。这个镜匣,还是淑英的东西。”

“这是沾了二小姐的光。二小姐待我真好。太太待我也很好,”翠环感动的说。她马上就想起昨晚的事,她的脸上泛起一阵红霞。她觉得这间屋里的一切好象都可以保证她未来的幸福。但是接着她的思想又转到倩儿的事情上面。她换了语调痛苦地说:“我比倩儿运气好多了。她真可怜,死得这样惨。”她又催促汤嫂:“汤大娘,请你随便梳一下。快点梳好,我们去看倩儿。”“你不要着急,就要好了,”汤嫂答道。接着她又气愤地说:“其实倩儿死了也好。她活一天,还不是多受一天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