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传七

从这地狱中出来,——在一年中他触到了情欲、虚荣与人类痛苦的底蕴——一八五五年十一月,托尔斯泰周旋于圣彼得堡的文人中间,他对于他们感着一种憎恶与轻蔑。他们的一切于他都显得是卑劣的、谎骗的。从远处看,这些人似乎是在艺术的光威中的人物——即如屠格涅夫,他所佩服而最近把他的《伐木》题赠给他的,——近看却使他悲苦地失望了。一八五六年时代的一幅肖像,正是他处于这个团体中时的留影:屠格涅夫,冈察洛夫,奥斯特洛夫斯基,格里戈罗维奇,德鲁日宁。在别人那种一任自然的态度旁边,他的禁欲的、严峻的神情,骨骼嶙露的头,深凹的面颊,僵直地交叉着的手臂,显得非常触目。穿着军服,立在这些文学家后面,正如苏亚雷斯所写说:"他不似参与这集团,更像是看守这些人物。竟可说他准备着把他们押送到监狱中去的样子。"苏亚雷斯著:《托尔斯泰》。(一八九九年出版)可是大家都恭维这初来的年轻的同道;他是拥有双重的光荣:作家兼塞瓦斯托波尔的英雄。屠格涅夫,在读着塞瓦斯托波尔的各幕时哭着喊Hourra的,此时亲密地向他伸着手,但两人不能谅解。他们固然具有同样清晰的目光,他们在视觉中却灌注入两个敌对的灵魂色彩:一个是幽默的,颤动的,多情的,幻灭的,迷恋美的;另一个是强项的,骄傲的,为着道德思想而苦闷的,孕育着一个尚在隐蔽之中的神道的。

托尔斯泰所尤其不能原谅这些文学家的,是他们自信为一种优秀阶级,自命为人类的首领。在对于他们的反感中,他仿佛如一个贵族、一个军官对于放浪的中产阶级与文人那般骄傲。在某次谈话中,屠格涅夫埋怨"托尔斯泰对于贵族出身的无聊的骄傲与自大"。还有一项亦是他的天性的特征,——他自己亦承认,——便是"本能地反对大家所承认的一切判断"。"我的一种性格,不论是好是坏,但为我永远具有的,是我不由自主地老是反对外界的带有传染性的影响:我对于一般的潮流感着厌恶。"(致比鲁科夫书)对于人群表示猜疑,对于人类理性含藏着幽密的轻蔑,这种性情使他到处发觉自己与他人的欺罔及谎骗。

"他永远不相信别人的真诚。一切道德的跃动于他显得是虚伪的。他对于一个为他觉得没有说出实话的人,惯用他非常深入的目光逼十视着他……"屠格涅夫语。

"他怎样的听着!他用深陷在眼眶里的灰色的眼睛怎样的直视着他的对手!他的口唇抿紧着,用着何等的讥讽的神气!"格里戈罗维奇语。

屠格涅夫说,他从没有感得比他这副尖锐的目光,加上二三个会令人暴跳起来的恶毒的辞句,更难堪的了。于也纳·迦尔希纳著:《关于屠格涅夫的回忆》。(一八八三年)参看比鲁科夫著:《托尔斯泰——生活与作品》。

托尔斯泰与屠格涅夫第一次会见时即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一八六一年,两人发生最剧烈的冲突,以致终身不和。屠格涅夫表示他的泛爱人间的思想,谈着他的女儿所干的慈善事业。可是对于托尔斯泰,再没有比世俗的浮华的慈悲使他更愤怒的了:——"我想,"他说,"一个穿装得很考究的女郎,在膝上拿着些龌龊的破衣服,不啻是扮演缺少真诚性的喜剧。"争辩于以发生。屠格涅夫大怒,威吓托尔斯泰要批他的颊。托尔斯泰勒令当时便用手槍决斗以赔偿名誉。屠格涅夫就后悔他的卤莽,写信向他道歉。但托尔斯泰绝不原谅。却在二十年之后,在一八七八年,还是托尔斯泰忏悔着他过去的一切。在神前捐弃他的骄傲,请求屠格涅夫宽恕他。远离之后,他们都镇静下来努力要互相表示公道。但时间只使托尔斯泰和他的文学团体分隔得更远。他不能宽恕这些艺术家一方面过着堕落的生活,一方面又宣扬什么道德。

"我相信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不道德的,恶的,没有品性的,比我在军队流浪生活中所遇到的人要低下得多。而他们竟对自己很肯定,快活,好似完全健全的人一样。他们使我憎厌。"《忏悔录》,全集卷十九。

他和他们分离了。但他在若干时期内还保存着如他们一样的对于艺术的功利观念。"在我们和疯人院间,"他说,"绝无分别。即在那时,我已模糊地猜度过,但和一切疯人一样,我把每个人都认为是疯子,除了我。"(同前)他的骄傲在其中获得了满足。这是一种酬报丰富的宗教;它能为你挣得"女人,金钱,荣誉……""我曾是这个宗教中的要人之一。我享有舒服而极有利益的地位……"为要完全献身给它,他辞去了军队中的职务(一八五六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