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27/29页)

“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

他那粗重的喘息声,惊醒了半睡中的陆文婷大夫。她睁开眼来,朝他望了望,又好像并没有看见他。

这呆滞的目光,使傅家杰浑身发抖,他失声喊道:

“文婷!……”

陆文婷的眼光又停留在傅家杰脸上,仍然是那种冷漠的眼光。这眼光令人胆寒心碎,使人感到她的灵魂已经飞离身躯,正在太空中遨游。

傅家杰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唤回她对生的热望。这是他的妻子,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从那年冬天和她漫游北海,给她念诗,到如今,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她一直是他最亲的人。他不能没有她。他要留住她!

诗!念诗吧!还像当年那样念诗吧!十多年前,是动人的诗句打开了她的心房。今天,再用同样的诗句唤起她最美好的回忆,唤起她对生的欲望和勇气吧!

于是,傅家杰半跪在她床前,含泪念道:

“我愿意是激流,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诗句,好似惊动了她,她侧过脸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爱人,嘴唇动了动。傅家杰挨近她,听懂了她含混不清的话:“我不能……游了……”

傅家杰忍下眼泪,又念道:

“我愿意是荒林,

……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稠密的,

树林间做窝、鸣叫……”

陆文婷又轻轻吐出几个字:

“我……飞不动了……”

傅家杰心痛难忍,但他仍含泪念下去:

“我愿意是废墟,

……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春的常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这时,陆文婷眼里滚出两行晶莹的泪珠,默默地顺着眼角滴到雪白的枕头上。她又吃力地说:

“我……攀不……上去了!”

傅家杰扑在她身上,像孩子似的哭起来:

“是我没有把你照顾好……”

他睁开泪眼,呆住了。只见陆文婷的眼光又像先前一样停在一个地方,呆呆地停着,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哭声,没有听见他的叫声,对身旁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了。

病房大夫闻声赶来,见这情景,对傅家杰说:

“陆大夫身体很弱,你,不要跟她多说话!”

傅家杰就这样无言地守了一个下午。黄昏时,陆文婷好像又好了一些,她把头转向傅家杰,双唇动了动,努力要说什么的样子。

“文婷,你想说什么呀?你说吧!”傅家杰攥住她的手哀求道。

她终于说了:

“给园园……,买一双白球鞋……”

“我明天就去买。”他答着,泪水不自主地滴了下来,他忙用手背擦去。

她望着他,还想说什么的样子。半天,才又说出几个字来:

“给佳佳,扎,扎小辫儿……”

“我,给她扎!”傅家杰吞泣着。他透过泪水模糊的眼望着妻子,希望她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是,她闭上嘴,好像已经用尽了力气,再不开口了。

二十一

两天以后,傅家杰收到一封寄自首都机场的信。他打开看到——

文婷: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见到这封信。也许,它将是一封永远无法投递的信。我多么希望不会是这样的,我也相信绝不会是这样的。这次,你病得很重,但我总觉得你会好起来的。你还能干很多事情,你正是出成果的时候,你不应该这么早就离开我们!

昨晚,我和老刘去向你告别时,你还昏昏地睡着。我们本来准备今天上午再去看你,可是临行前的琐事太多了,实在抽不出时间。一想到昨夜一别,也许会成为我们最后的一面,我的心就发抖。同窗共事二十余年,知我者莫如你,知你者也莫如我,想不到我们竟是这样地分别了。

现在,我在首都机场候机室里给你写信。你知道我站在什么地方吗?就在二楼出售工艺美术品的柜台边上。这里没有人,只有玻璃柜里陈列的展品对着我。还记得吗?我们俩第一次坐飞机,也曾来过这里,还在这个卖工艺品的柜台前欣赏了半天。有一盆水仙做得那么逼真,那么娇好,细细的绿叶上还滴着露水珠。你说你最喜欢了。弯下腰一看标价,把我们俩都吓跑了。唉!现在我一个人站在这柜台前,又有一盆水仙,只不过花盆是另一种黄色的。那一盆,想必被人买走了。我望着这盆水仙花,不知为什么,只想哭。我忽然想到,一切都过去了。

记得傅家杰刚认识你的时候,有一次他到我们宿舍来,随口念了一句普希金的诗:“一切过去了的都会变成亲切的怀念。”当时我直撇嘴,说这话不确切,还质问他:“过去的不幸也怀念吗?”傅家杰笑笑,拒绝和我辩论。他心里一定认为我不懂诗。今天我忽然懂了!我觉得这句诗太确切了,简直是我此时此刻心情的写照,简直是为我写的!我真的觉得:一切过去了的都是那么亲切,那么让人怀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