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5/9页)

“大爷,别紧张!大口吸气,大口吸气。对!就这样。一会儿就好了。”一个姓董的刚从山东省立医院进修回来的研究生耐心地给父亲做着胃镜。

“好了。小伙子,过来。”他喊我,“把这报告给周主任看,我取了四块活检,你送病理室,估计三天就能出结果。但肉眼下估计是恶性的。准备住院吧。”

“小伙子,我看你们还是住院吧,先住下,再做详细检查,估计一周后手术。先交200元押金吧。”周主任说着开住院单子。

“周主任,能不能少交一点,先交100,出来没带那么多。今天先住下,我接着回去拿。”我说。

“好,先交100元。”周主任说。

我兜里连100元都不够了,怎么办?我皱着眉头在闷热的走廊里来回走着。父亲则坐在长条椅子上擦着汗休息,刚才检查把他好折腾。交住院费还差100元,还得给父亲留点生活费。在潍坊举目无亲,问谁借?眼看就要快下班了,我面前不断闪现着一个个急匆匆的身影。突然,我想起了我有个高中同学的父亲在附属医院干财务,以前还到他家去过。我急匆匆地跑到财务科。

“孙叔,我来求您了。”我红着眼睛说。“怎么了?涵穹。”同学父亲叫孙培业。

“我父亲在咱医院查出胃癌了,需要住院做手术,可今天来得紧张,我没带那么多钱,您能不能先借我200元,我回去拿,回来接着还您。”我哽咽着说。

“好,你等一等,住院治病是大事。小王,先借我200元,明天我给你。”孙叔说,“拿着,先去办住院手续,快下班了。天也快黑了,今晚让你父亲一人住病房就行,刚住下也没什么事,你到我家和希伟一起住。”孙叔热情地说。

夜黑黝黝的,昏暗的路灯下飞蛾划着一道道亮线绕着灯不断地旋转,燥热的夜空响着蝉和“赌了”无聊的燥叫。我买了一斤包子到病房给父亲送去,我心里堵得慌,吃不下。

“这虽住下了,但不知道住院花多少钱?”父亲用手来回撮着热包子低头吃着叹息着。

“先别管那么多了,总有办法。”我说。“我明天就回去借钱。”

“你五姨还欠我们50块钱,她说我们需要的时候就去拿。你到你三叔那里看能借多少。你五叔弄着个孩子自己还顾不过来,算了吧。仕能你大叔退休了应当有钱,看他能不能借,你大哥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心?要是老二没死,他怎么也能拿一部分。还有你其他几个姨家,你三姨家你大表兄在安丘开了蜜桃开发中心,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去借一借试一试。那一年大姜值钱的时候,可惜我那二亩地给你二哥了,卖的姜钱都让你二嫂带走了。”父亲一个劲地数算着哪里能借到钱,谁知道这么一个大手术究竟能花多少钱。“你表爷爷没有了,这些年,我们欠人家的太多了,这次就不要去借了。”

“叔,不要担心!我去借就行,能借得着,你快早睡吧,养好身体好做手术。我要到我同学那睡觉去了。”我说。

黑黑的夜幕沉重的落下,在我同学孙希伟的房间里,伴随着他轻微的呼噜声,我不断地辗转反侧,压得床板吱吱地响。银汉迢迢,静思无语,蟾光如水浸帘枕,旧梦模糊余泪痕。冥冥之中,我深深感到,人生的砝码在不断地加重,我柔弱的双肩在微微作疼。如水的月光,泼撒着一个尚未涉世的伤心、无奈、刚毅和坚闯的青年,安慰着一棵柔弱迎风而立的瑟瑟发抖但坚刚不毅的松树。

七月的夏天,趁着太阳还不毒,我吃了个凉饼,就骑着从邻居大爷爷家借来的“大金鹿”自行车上路了。往事回忆,如乱山云横,也无风雨也无晴。父亲就像一头只知道低头拉犁而不知道抬头看路的老牛,身后尽是犁得平平展展的耕地。低头拉了这些年,送走了大哥,送走了二哥,送走了姐姐,送走了我和弟弟,竖起了大哥、二哥两幢房子,而如今老牛得病了,病得像一棵老枯树,树里面长满了带有螃蟹爪样的肿瘤在不断地向四周探伸着,贪婪地吸吮吞噬着羸弱的身体,到头来还得到处借钱。虽是早上,空气里已经带着一股热乎乎的沉积的气浪。在热乎乎的气浪中,我,一个刚刚20岁的青年,不得不弯着刚刚长硬的腰板,收起内心的孤傲和耿直,把那个称作“笑”不管是哪种方式的“笑”像地瓜沟一样堆积在自己黑黑的瘦瘦的薄薄的脸皮上,轻轻地敲着父亲给我列的清单上的每一户人家,或报之以叹息同情,或回眸以无奈,使我感到冷冰冰的心在这燥热的夏天里难以融化。

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我郁郁地敲着每一家门献上自己勉强的笑时,我突然想起了爷爷、奶奶和父亲当年带着四叔、五叔流亡时的悲壮。那时是在一片或同情或鄙夷或漠视中要着不同颜色的干粮求得天地可存的一条生路,而如今亦是在或同情或漠视或无奈中求得切除肿瘤的一个颜色的人民币。物亦钱,钱亦物,二者异曲同工,都是为了肚子,前者是为了果腹,后者是为了把腹中那块与正常细胞争夺营养的肿块切掉,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继续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