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12页)

1972年腊月二十七晚上,我4岁那年,已能够清晰地记着母亲在炕上生我弟弟痛苦却幸福的样子。那天早上,我沾了弟弟的光,破例喝到了一碗放着红糖的玉米粥。

童年像降媚山上甜甜的甘枣,直沁人心脾;童年像降媚山上酸酸的山枣,酸得牙都不敢咬东西;童年像房前爷爷留下来的老树上未成熟的柿子,尝一口,涩涩的麻麻的,舌头上像抹了一层带着怪味的东西;童年像老槐树上未淘净的槐当啷,咬一口淡黄色的果肉和种子,带着一股很重很重的苦味。童年的生活,带着各种色彩各种味道,就像降媚山上使狗河边老槐树下那春天的盎然、夏天的斑斓、秋天的多彩、冬天的凛冽。

春风几度来,桃花笑春风,年年灿烂羞鱼惊鸟,年年惹尽春光百花嫉妒。千朵浓芳绮树斜,嫩蕊清香留芳菲。寂寞蔷薇,花香袭袭,丛丛簇簇,馥郁芬芳,心醉得心疼。童年的春天,我几乎都在重复一样的生活:一手提着篮子,一手拿着一把铁铲把,赶着一群鹅,在田野、丘陵、河边漫步。小鹅还没长全翅膀,白白的,一副可爱憨态,慢吞吞地边吃边走,经常惹我树条子爱恋地轻抽,时间长了,鹅都和我做了朋友,吃饱了,打着饱嗝,食道里的草沿着脖子攀缘而上,一直到嘴边。鹅群偎依在一起,嘎嘎地陪着我在原野欣赏无限自然,伴着我在百草花中打滚。放鹅的时候,我闲不着,寻找着那些兔子可以吃的东西,什么墩草、野茄子、苦菜、灰灰菜、野茅草等,都可以挖。那野茄子,还顶着紫蓝色的花,玲珑翠滴,煞是好看;野茅草,花没开的时候,嫩嫩的,甜甜的,可以把它的嫩茎拔出来,放在嘴里咀嚼着,甜丝丝的。顺着河沟,经常赶着鹅在使狗河边接受沐浴。妇女们手持“胍子”,梆梆地敲打着衣服,边啦着呱。什么谁家的兔子下了几只,谁家男孩和一个女孩好,竟然怀了孕,谁家的刚刚下的猪崽奶不够吃的……

除了挖野菜,为了搞足够的兔料,还得经常像猴子荡秋千、猿攀树梢一样爬上刺槐、杨树,折些树枝子扔下来拿回家。那刺槐浑身带着长长的刺,一不小心就扎着手脚。有一次一个长刺针扎进了脚心,疼得我龇牙咧嘴地拔出来,血吧嗒吧嗒滴着也没管伤口。两天后,突然腹股沟肿大,高烧乱说胡话:“我是华国锋!我是华国锋!”那时“四人帮”刚刚下台,华国锋刚刚上台,文革遗风甚厚,阶级斗争形势依然严峻,把父亲唬得不得了,况且有了四叔发高烧这样血的教训,赶紧请来赤脚医生高守义。以后才知道那是由于淋巴结感染肿大所致。爬树折树枝子最可怕的是刺槐和杨树上的一种薄薄的扁平的浑身肉眼几乎看不清的细毛的虫子,也有油条状圆形的,当地人叫“双母”。那东西身上的毛,一旦粘身上,除了手心钻不进去,只要带汗毛汗腺的地方,都能顺着进。那毛上可能带着一种毒素,钻进以后起一个结核菌素试验那样的白色的疙瘩。那个疼啊,疼得叫娘,疼得叫爹,疼得觉都睡不着。我们土法治疗就是把泥巴和好放在那疙瘩上,待泥巴干了,慢慢地揭下来,这样通过泥巴可以把虫子毛拔出来。爬到槐树上除了折树枝子喂兔子,还有一个收获就是捋那些香香鲜鲜嫩嫩甜丝丝水灵灵的槐花。四月、五月,降媚山上,使狗河边,白茫茫的,到处是槐花,一团团,一簇簇,一串串,一枝枝,一树树,琼珠玉坠挂满树,晶莹剔透,素雅清白。雨后,沉甸甸的,压弯了枝头,如少女梨花带雨泪汪汪的惹人怜惜。到处是槐花沁人肺腑的香气,放蜂的不失时机地来到故乡,搭起帐篷,把一箱箱蜜蜂摆好放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嗡嗡的声音,随处可见那些小生灵。采下来的槐花,可以生吃,鲜鲜的味道,也可以熟吃。母亲洗干净放在一个高粱秆编的“芊子”上面凉干,拌上面粉猪油,放在锅里蒸熟,或油煎食用,味道香甜,难以形容。

与槐花相似吃法的就是榆钱了。斜阳碧水,榆钱如云;庭院深深,珠珠串串;榆叶浅浅,横竖斜出,翠绿掩映。爬上榆树,探前望后,远的或用手从枝的主端捋到枝尾,或干脆连树枝折下来;近的可以探头用嘴横着吃下去,把珠珠串串吃个够,粘粘的,嫩嫩的,鲜鲜的。树下面翘首跳跃的是不会爬树的伙伴和胆怯的小女孩,我英雄似的把条条榆钱枝天女散花扔下来,他们雀跃着,随飘动的枝条在春天里奔跑着,任脆铃般的童音在春天荡漾着,任无限的童趣在春天里喧闹着。

赶着鹅,挎着篮子,背着树枝子凯旋归来,把鹅圈好,把草撒进兔井里,低头看着他们轻微地“咯吱咯吱”吃着,好惬意。最有意思的是母兔生小兔子。母亲看着兔子急急地扒着笼子或双爪烦躁地刨洞,就把邻居奶奶的雄兔抱来让他们交配。那时没有铁丝编的兔笼子,大哥领着我们挖深宽一米多的井子把兔子放在里面养着。兔子怀孕后在里面就地掏洞,给她的宝贝做窝。母亲在里面放些软和的破棉花和干草,兔子偷偷地衔进卧室把她临产和小兔铺的和盖的都准备好。大约40天后,大哥根据母兔挖洞的方向,判断洞的深浅和距离,领着我们用镢慢慢地把土层刨开,快刨到卧室的时候,轻轻地拂去上面的土层,露出软软的暖暖的草、破棉絮和兔毛做成的窝,大哥轻轻地把手伸进去,不一会儿就掏出一只闭着眼睛光溜溜的小兔子。我好奇地争着向前把小胳膊伸进去,脸都贴着地面了,还是够不着那兔窝。姐姐把我拉开,也把手探进去。肉滚滚的小兔一个个掏出来,母亲确信没有了后,就用一个“院子”把小兔盛着盖好注意保暖,每天定时把母兔抱出来给小兔喂奶。毛茸茸的母兔温顺地趴着,我们一边把小兔一个个放到乳房上吧哒吧哒地吃奶,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母兔,以免她不小心脚蹬了小兔。那肉滚滚的小兔一个个闭着眼,嘴到处嗅着,滚动着,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小兔吃饱后,还要特别照顾几个体弱的,单独让他们再吃会儿。20多天后,小兔睁开眼睛了,身上也长出短短的黑黑的或白白的毛。那时把小兔拿在手里,温柔柔的,暖和和的,毛痒痒的,比什么玩具都好玩。童年养的兔子不知道品种,只知道有灰色的,灰白相间的,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