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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狈小顺的腿跟狈一样也有毛病,走路有点踮,凡有人注意他的腿,五狈就解释说是小学上体育课从单杠上掉下来摔的,打着石膏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呢!可是跟他来自同一个学校的老三说五狈一天医院也没住过,甚至不知道医院的大门朝哪边开,五狈的腿是小儿麻痹后遗症,跟单杠没关系,五狈打小就没上过体育课,一到上体育他就在教室做自习。逢到这时,五狈会不紧不慢地说,毛主席说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也不是我妈,你怎知道?

踮脚的五狈人小,一顿却能吃八张发面饼外加两碗汤面和半碗浆水菜,这些吃食堆在那里,小山一样能占据大半个案板,谁也想不来五狈那小小的肚子怎能装得下这一堆东西。五狈很孝顺,一个月给他妈写两封信,信里事无巨细,什么都说,有一次光对黑子的描写就用了两张纸,甚至还有图画附着。我知道,五狈的心里装满了悲哀和惦念,信写得越长,对妈妈的挂念越深。

揭发五狈的老三叫李抗美,他爹是“革军”,“革军”是革命军人的意思,李抗美的爸爸参加过抗美援朝。谁的父亲是干什么的谁就是什么出身,出身的问题一度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很重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是当时很响亮的口号,几十年后回想起来,不知提出这缺德口号的后代是好汉还是混蛋。

“革军”出身的老三在吃上很有军人传统度,一个字“快”,吃四盆盐拌捞面用不了二十分钟,吃相也颇不雅,连脑瓜顶上都是面条。40年后我在电视上常见国外有赛吃会,几个青年男女坐成一排,在规定时间内看谁吃得多,日本一个不起眼的瘦小丫头在40分钟里竟然吃了41碗纳豆米饭,那些碗摞得把她的脸都挡住了。看到这儿,我心里有些酸,想要是当年老三来比赛,他们谁也不是个儿。老三吃饭不用碗,用盆,他那个盆是特意从刘家河公社合作社买来的瓦盆,这样的盆农村是专用作尿盆的,成了老三的饭碗。一到开饭老三端着盆就往前抢,稀的干的使劲往里搂,让人恶心。大伙一见老三的盆就骂,说老三要是再让那瓦盆出现在锅台上,就要用烧火棍捣了。老三说反正也没盛过尿,只是模样不太好罢了,伟大领袖教导了,一张白纸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他的瓦盆就是一张白纸,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老大说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临到她值日,她早晚把那屎尿盆子扔沟里去。老三说,你敢!扔了我的饭盆我就用棒槌把锅捅漏了,不吃大家都别吃,玉宇澄清了,都喝西北风。

我在吃上也不含糊,记得我用一根筷子串着五块发糕,蹲在窑门口喝洋芋汤,黑子蹲坐在我对面,想的是等我剩余的赏赐,当最后一口发糕填进我嘴里的时候,我看见狗的绝望与痛苦眼神几乎与人无异。老大吃饭不太跟我们抢,可也吃得不比谁少。老大有个木头箱子,搁在炕角,宝贝似的锁着,我们都知道那里头藏着老大的私货,比如珍贵的炒咸菜,炒黄豆什么的,过国庆节的时候她爸爸还给她寄过一包花生米,那是北京居民的配给,她们家没吃,都给她寄来了。听老大躺在被窝里偷偷吃花生米,我就大声嚷,窑里闹耗子呢!

老大就从被里伸出手,给我五六粒捻去皮的花生米。虽然都皮了,但仍旧很香。

五个人中值得一提的是老二刘二东,刘二东来自河北北京中学,学生们惯称“河北北”,是京城的一所好学校。本来他应该去内蒙兵团,却偏偏的要到陕北来,用他的话说是“一心要砸碎千年的铁索链,为人民开出那万代幸福泉”,这是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词,用在这儿有点儿反动,可没人跟他较真儿。他听说陕北缺水,受了小学课本“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影响,决心要在后顺沟打出一口井来,改变这儿吃水要到沟底下挑的艰难。挑水上坡,对我们是太大的考验,轮着谁挑水谁都憷头,挑着两桶水一鼓作气地往上爬,中途没有任何歇脚的地方,那桶前高后矮,无法迈步,得侧身斜着一步一步往上挪。一不留神桶翻水洒,你就坐在半坡哭吧,哭到天黑了还得下去再挑。

老二家在河北献县县城以北的河间府,他和他爸爸在北京,他妈和奶奶住在乡下。别看他们老家地方小,名声却很大,著名的绿林好汉窦尔敦就出产在那儿。窦尔敦的原名叫窦开山,小名跟刘二东一样也叫二东,京戏《盗御马》里的窦尔敦蓝脸红髯,绿衣皂靴,出场亮相,张嘴便是“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这是老二最爱的唱段,在老二连唱带做的演示下,我们想像得出窦尔敦那豪情与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