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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枯槁孤单的张安达,我内心一阵悲凉说,安达,您见外了,我是您看着长大的啊……

张安达一双浑浊的眼里有清亮的泪流了出来,执巾搵泪,唉了一声说,没法子,到老了,尿就管不住了,这是我们这些人的通病,那个刘掌案,还没到六十,裤裆就老是湿的了,味气忒大,众人避他唯恐不及,没人愿意到他跟前去,在庙里住着,我半个月过去给拆回棉裤,送点儿吃的,怎的也是师徒一场……我明白这个,前年夏天,我就搬到了前院门房,同屋人家没说什么,咱们自个儿得自觉,不能招人讨厌不是。

我说,安达,我还记得您演《小放牛》的模样,多好看的一个牧童哥呀,后来看过很多牧童,都没您演得好。

张安达说,《小放牛》是个梦,年轻的时候常做梦,现在成宿成宿地醒着,甭说梦,连觉也没有了。

张安达说着指了指西偏院说,还不如完先生,人家压根就不睡觉。

我说,安达,您这一辈子不容易……您心里苦……

张安达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丫头,安达没有白疼你。

我注意到,此刻张安达将我呼作了“丫头”,不再是“格格”,就是说,我这个人在他的心里得到了认同,这是我至今想来都感到欣慰的。上北屋台阶的时候,我用左臂端着劲儿托着张安达的右手,张安达的手明显地向下用力,他对这个姿势很熟悉,是的,他用胳膊给当年的主子当惯了着力的支点……

如母亲所说,老姐夫屋里没生火,冻得人根本坐不住,一说话从嘴里冒哈气。两个老人见了面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说,老姐夫说今年冷得厉害,他房檐下的一只家雀冻掉了两个趾头;张安达说前儿个他吃了一碗地道小站米饭,香得他想哭;老姐夫说他糊灯笼的活没了,现在没人打灯笼了;张安达说前院门房的烟筒跑煤气,一添煤就炝得人咳嗽,一咳嗽他就往外叽咕尿;老姐夫说西口小铺的白薯干酒来自河间府,味道还正,一毛二一两,一毛的不行,兑了水;张安达说听说北京住楼房的都有暖气,不用添煤,自个儿就热了,屋里角角落落都是暖和的;老姐夫说,那是干部们才能享受的,比如她五姐……

张安达说,我这辈子一直纳闷,我糊的鞋匣子怎么老是歪的。

老姐夫说,那是你第一道线就没叠直,第一道线是关键,再往下找垂直就行了。

我坐在旁边听他们闲扯,冻得流清鼻涕。

那天,从老姐夫屋里回去的时候,张安达留给了老姐夫一个手巾包,他没说是什么,老姐夫也没问是什么,或许两个人都觉得这个包很不重要,远不如他们谈论的糊鞋匣子难以掌握的技巧问题。我对那个包更没在意,想的无外乎是几颗花生米,两块豆腐干……

临回敬老院,张安达不住地四下张望,我知道他是在寻找莫姜,我告诉他莫姜把活辞了,她男人刘成贵瘫了,离不开人。张安达说,一家子团圆了,好!好!好!

张安达一连说了三个好。

将张安达送回敬老院,我回到母亲屋里,母亲正和父亲谈论张安达。母亲说张安达也是奇怪,好些年不来,三九天,天寒地冻地跑到后院来,什么事儿没有,就送一套碗,然后干坐着。

父亲说,张安达哪里是送碗,他是辞路来了。

母亲不说话了,屋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的心沉沉的,陡然地增加了许多惆怅。

“辞路”是旗人的传统规矩,老人年纪大了,趁着还能走动,最后一次出门,到亲友家去,叙叙旧,聊聊家常,并不说离别的话,免得让对方伤心,但暗含着有道歉辞别的含意,意思是交往一辈子了,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希望能谅解担待。辞的和被辞的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最后一面了,只是不将这层窗户纸捅破罢了。

事后我才知道,张安达留在老姐夫屋里的不是花生米,也不是豆腐干,是钱,是他一生积蓄的剩余,一半给了张玉秀,那个受他折磨而无怨无悔的闺女;一半给了我的老姐夫,贫穷的老朋友天津人完颜占泰。

春节到了。

大年初一天刚亮,我们家被一阵激烈敲门声惊醒,母亲让我出去看看是谁这么早就来拜年了。

我冒着雪打开街门,几个人抬着一口大棺材照直就往院里闯,我张开胳膊往外堵,哪里堵得住,那口棺材到底进来了,停在院子里。我说,你们往我们家送棺材什么意思?

他们说,是你们打电话让送的。

我说,谁打电话你们给谁送去,我们没打电话。

他们说,你这人,这事能闹着玩儿吗?

我说,我没跟你们闹着玩儿,是你们跟我们闹着玩儿。

对方说,这里不是2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