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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出戏,看着简单,其实演员唱、做的功夫都很吃劲,村姑和牧童要翻转跳跃,蝴蝶一样满场翻飞,有的人舞着舞着唱不出声儿来了,大口地喘气,有的人为了能唱而舞不到家,只是应付几个动作而已。像张文顺和刘掌案这样演到引人入胜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刘掌案不愧为宫内戏班的教习,把个小牧童张文顺调教得与真把式相比,有过之无不及。看到汗流浃背的村姑和牧童,老太妃心里不落忍了,大声地说,小顺子、刘掌案差当得好,赏!

皇恩浩荡。

那赏赐,有时是几块碎银子,有时是几块南糖。

太妃的赏赐和平时发的那点有限银两,张文顺都找机会带出来交给我父亲,再由我父亲托完家二少爷放假回天津时带到静海乡下去。完、叶两家是世交,完家复姓完颜,是金世祖后裔,那时候完颜占泰还没有跟我五姐结亲一说,完占泰在北京上学,就寄宿在我们家,和我们家老二在同一个学校。完颜占泰经常往来于京津两地,帮张文顺这个忙纯粹是出于热心。完二少爷知道小太监这点钱来得不易,虽然少也很尽心,传来送去没有出过一回差错,尤其是年根底下,冒着大雪往乡下跑,把钱亲手交到老太太手里,再把老太太的话带回北京,为此张文顺心里总是感念这点儿情分。

溥仪一度喜欢骑着车在宫里满世界乱窜,有一回路过寿康宫,听见里头吹拉弹唱,笑声不断,就进来看。看到了张文顺和刘掌案演的《小放牛》,溥仪见太妃很高兴,顺手一掏,赏了张文顺和刘掌案一张银票,两人回去一看,折合现大洋两千多块,于是分了,乐得合不拢嘴。这样的好事、巧事不是经常能遇到的,特别是在寿康宫当差。

张文顺从此有了私房钱。

1924年溥仪出宫,太监、宫女遣散回家,张文顺二十多岁,因为年轻、勤快,随着敬懿和荣惠太妃住到了东城的荣寿公主府,没多久,太妃们在麒麟碑胡同买了一套院子,俩老太太合二而一,留下七八个太监宫女算作佣人,过起了闲居的日子。

离开宫禁,张文顺与我们家的走动慢慢儿多了起来,我们家无论上下都将张文顺唤作“张安达”,我们的父亲说,对别人可以冷落,对张安达不能冷落,张安达的身份特殊,他是敏感的,对别人的态度是在乎的,不能伤了他的自尊。

张安达很知道自己的身份,来了先到正屋给我父亲请安,完颜姐夫在,就到完颜姐夫屋去,完颜姐夫不在,就到看门老张的门房去喝茶说话。老张是唐山人,跟张安达算半个同乡,又都是姓张,自然就说到一块儿去了。张安达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唯一能串门的也就是我们家,老太妃们学习洋派儿,给下人们放假轮休,张安达休息了就来找老张。老张表面热火,其实从心眼里看不起张安达,认为张安达六根不全,是个有缺陷的人。老张特别想看看太监去了势的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又不好直接提出来,就想了个馊主意,张安达来了,他使劲给他喝茶,灌了好几壶,为的是跟张安达一块儿上厕所。没想张安达喝了那么多水,一点儿不动声色,倒是老张一趟一趟地,往茅房跑了好几回。张安达走了,老张把灌水的事当笑话说给我父亲听,我父亲让老张再不要捉弄人,说张安达本身残疾就已经很不幸了,去势是他人生最难堪的伤痛,岂能将那地方轻易示人。老张还是奇怪张安达的尿泡竟然能装得下几壶水,我父亲说,太监都有这个本事,能憋屎憋尿憋屁,否则在主子跟前当差,一会儿一跑茅房还行?

没有两年,敬懿皇贵太妃去世,张安达彻底离开了麒麟碑胡同,冬月回静海老家住了几天,不习惯,又回北京了。在农村,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是个废人了。他娘告诉他,邻村西双塘方家早些年从宫里回来了,花四百大洋置了一处一砖到顶的大瓦房,过继了两个儿子,日子过得挺不错。张安达不想过乡下的日子,多年的宫廷生活尽管辛酸,但他知道了什么是细致,什么是规矩,在农村瞅哪儿哪儿脏,瞅哪儿哪儿不顺眼,地冻天寒,朔风野大,土屋四面透风,粗硬的被里虱子滚成了蛋……看戏得等一年一度的庙会,庙会上草台班演的那些“蹦蹦戏”也太糙,在静海的荒滩上绝找不出杨小楼和筱翠花来……

这也还罢了,顶难受的是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细,他的身后永远有人在指指点点,人们看他的目光是好奇的,怪异的,内中不乏鄙夷也不乏怜悯,他成了人众中的异类。

他明白了,在寿康宫中思念的桃红柳绿的家乡全是《小放牛》里的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