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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掌案是张文顺的师傅,不是一般关系的师傅,是磕了头认了门的师傅,刘掌案喜欢这个朴实憨厚的小太监,也是有意给自己留条“后路”,便倾其全部,在做戏、当差上给予指点。

张文顺饰的牧童短打扮,头上系着抓鬏,披着带流苏的“蓑衣”,开演时藏在寿康宫木头影壁后头,先用短笛吹出一段敬懿太妃爱听的曲子,再缓缓走出,意思是由远至近,这是戏里边没有的,真的演员不会吹笛子,张文顺会,所以宫里演的《小放牛》跟外边的不太一样。曲子由影壁后起音儿,至寿康宫的台阶前吹完,然后小牧童开始在庭院的毡子上边舞边唱了:

姐儿门前一道桥,有事无事走三遭。

胖村姑没出场在后头嚷道,放牛的小子唉,等我蒸完馒头你再来,我的面还没发哪!

太妃一听笑了,大家见太妃笑也跟着笑。只见村姑狗熊一样地扭出来,捏着假嗓唱道:

休要走来休要走,我哥哥怀揣着杀人的刀。

牧童做了一个鹞子翻身,拦在村姑跟前唱道:

怀揣杀人刀,那个也无妨,砍去了头来冒红光;

纵然死在了阴曹府,魂灵儿扑在了你身上吧咿呀咳。

村姑把手绢一甩说,你小子想吓死我呀,得咧,我给你俩馒头,你找别人去呗!姑奶奶不跟你玩了!

敬懿太妃说,刘掌案你快唱,别插科了,就你话多!

村姑挤挤眼睛耸耸肩,把个粗腰又扭了几扭说,奴才这是逗牧童呢,今天我非把他逗得忘了词不可,好让主子打他的屁股。接着唱道:

扑在我身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阴阳;

三鞭杨柳打死了你,将你扔在大路旁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在大路旁,那个也无妨,变一棵桑枝儿长在路旁;

单等姐儿来采桑,桑枝儿挂住了姐的衣裳吧咿呀咳。

敬懿说,小顺儿,以后不许唱“怀揣杀人刀”了,血丝呼啦的,还“冒红光”,不好,咱们改词儿吧。

张文顺说,主子说怎么改就怎么改,全听主子的。

敬懿说,也甭改了,忒费事,以后到这儿不唱就是了。刘掌案,你接着往下唱,他要挂住你的衣裳了。

村姑给敬懿道了个万福说,尊旨--

挂住了我衣裳,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是个木匠;

三斧两斧砍下了你,将你扔在了养鱼塘吧咿呀咳。

牧童围着村姑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青鱼分水的姿势,唱道:

扔在养鱼塘,那个也无妨,变一条鱼儿在水边藏;

单等姐儿来打水,扑楞楞溅湿了你绣鞋帮吧咿呀咳。

刘掌案说,还想变鱼呢,甭跟我打花舌,你顶多变条傻泥鳅!小子,你接着呗--

溅湿我鞋帮,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撒网;

三网两网网上了你,吃了你的肉来喝了你的汤吧咿呀咳。

敬懿插话说,最好是清蒸,多搁姜片和小蘑菇。

村姑接茬说,下晚儿的膳桌上给您添条清蒸鳜鱼,南边刚贡来的,还是活的哪。

牧童唱道:

吃肉又喝汤,那个也无妨,变一个鱼刺儿在碗底藏;

单等姐儿来喝汤,鱼刺儿卡在你的嗓喉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缺德吧你,小顺子,你还想扎我,没门!

卡在嗓喉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开药方;

三方两剂打下了你,将你扔过了后院墙吧咿呀咳。

牧童唱:

扔过后院墙,那个也无妨,变一个蜜蜂儿在花瓣藏;

单等姐儿把花采,一翅儿飞到你手心儿上吧咿呀咳。

村姑说,你小子还想蛰我,我把你尾巴上的刺儿拔了,让你小顺子当个秃尾巴鹌鹑。

飞在手心儿上,那个也无妨,我家的哥哥他会扎枪;

三枪两枪扎死了你,管教你一命见了阎王吧咿呀咳。

牧童唱:

一命见阎王,那个也无妨,阎王爷面前我诉诉冤枉;

纵然死在阴曹府,转一世也要与你配成双吧咿呀咳。

两个人,你来我往,你唱我答,忽高忽低,忽急忽缓,高入云霄,低如絮语,把大家看得如醉如痴,忘乎所以。张文顺在演出过程中从来不像刘掌案一样插科打诨,添加些无用的噱头,他演得很投入,把身心完全化入牧童之中,仿佛又回到了静海乡下,回到那柳暗花明的村外小河边,草荡清流,白鹅戏水,妈妈在家里做好了贴饼子熬小鱼儿,等着他回去,什么紫禁城,什么寿康宫,什么棺材瓤子一样的老太妃,全跟他没了关系,在《小放牛》的舞蹈歌唱中,张文顺找回了自己,找回了一个健全完整,明亮阳光的少年,他的心灵为之愉快而轻松。

在沉闷险恶的宫廷生活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慰藉;在残缺阴暗的人生中,《小放牛》是张文顺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