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车上的男的对女的说,上个月咱们到西山给你爸爸看坟地也是坐的电瓶车,景致跟这儿差不多。

女的说,你找抽是吧!这回可是给我妈找养老的地界儿,我妈还硬朗着哪,一顿能吃俩馒头,离坟地还差得远!

男的说,都是依着山坡建的,就是有气儿没气儿的差别罢了。

司机说,“杏花深处”北边也有公墓,要是你们同时选中了,有气儿没气儿的都住在这儿,能随时见面。

大家都不说话了。

电屏车七转八转走了十几分钟,一股花香扑鼻而来,紧接着望见了道旁无数繁茂的杏花,“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好像进入了世外桃源。车在花的胡同里行走,飘落满身杏花雨,想起温庭筠的诗句“知有杏园无路入,马前惆怅满枝红”,我不禁为这一片灿若云霞的花朵而陶醉,而心旷神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恰巧有女声合唱在林中唱响,细听有高有低,竟然还是几个声部:

三月里来桃花开、杏花白、月季花儿红,

又只见那芍药牡丹一起开放哪哈咿呀咳!

牧童哥,你过来,

我要吃好酒哪里去买哪哈咿呀咳?

唱的是京剧《小放牛》,不过这京剧已经有了太大变化,颇似交响音乐《沙家浜》“朝霞映在阳澄湖上”,似歌似戏,婉转抒情,别有一番境界。见我跟着调子哼唱,司机得意地说,这是我们“音乐course”的学员在排练。

我问这儿有多少course,司机说,除了“音乐course”以外,还有“美食course”、“美术course”、“书法course”、“舞蹈course”、“模特course”……多了去了,我们这儿顶有名的就是“音乐course”。

我说,你最好把后头的course省了,光说前头的就行了。

司机笑笑说他说习惯了,这儿的人都这么说。

男的问courser是什么意思,女的说,连“科目”都不知道,你的英文硕士我看是白念了!

男的说,英文单词成千上万,能让我一个一个都碰上吗?

女的说,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听过猪哼哼?

男的说,现在是猪肉好找,猪哼哼难寻。

车上这一对,一说话就抬杠,是对冤家。

动听的《小放牛》音乐渐渐远了,我说,唱得真好,没想到这里还是个藏龙卧虎的地界儿。

司机说,“杏花深处”的当家人叫王佳模,是从英格兰回来的,家里在外国开着牧场,专门养牛,本人特别喜欢音乐,当过业余合唱团的指挥,在柏林观看过帕瓦罗蒂的独唱、卡拉扬的指挥,是见过大世面的主儿。王佳模没有子女,老了,把农场卖了,带着夫人回到了国内,如今“杏花深处”一多半的股份都是他的,他是董事长,这里的事儿他说了算,是他组织了这些course。他管这些小组叫course,我们当然也叫course,我们的“音乐course”是董事长亲手抓的,还上过电视呢。

车上男的说:王佳模看过帕瓦罗蒂就算见过世面啦?不就是意大利的老帕嘛,我还看过呢!老帕送上门来在午门唱的,甩着块大手帕,唱得罢了,一句也听不懂,票价倒贵得一般人买不起。

女的说:连世界“高音C之王”你都看不起,我看你是没救了,到现在你连“卡拉OK”的门都没进过,除了咱家厕所,在别处你压根不敢张嘴,就这德行你还有资格评论帕瓦罗蒂,羞你先人吧!

男的说:你怎么拿我们家祖宗说事儿?

女的说:我不拿你们家的祖宗说事儿拿谁家祖宗说事儿!

司机问我去“杏花深处”看谁,我说看我的五姐,他问我五姐是谁,我说了名字,司机立刻说,大名人呀!您姐姐是“杏花深处”第一美,是“音乐course”里头拔尖儿的人物!

我说,你们的第一美,快八十了。

司机说:八十在这儿算年轻的,您那位姐姐扮上小村姑比十八都嫩,她在这儿的老“粉丝”、小“粉丝”多了去了,包括我在内,我们都捧她,章子怡是漂亮,可离咱们太远,够不着不是!我说呢,打您一上车,我就看着像谁,敢情是叶腕儿的亲妹妹到了,得咧,您得下车,刚才唱的那拨人里头就有您的姐姐,您错过啦!

我下了车,司机告诉我沿着小路走,见着广告牌往右就是了。

我顺着石径走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头顶有“杏花深处,颐养天年”的广告牌,广告用的是实人实景的大照片,照片上一群男老人和女老人幸福地笑着,想来都是经过挑选的,一个个长得都很周正。我的五姐是其中主要角色,银白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满口白牙一个不乱,排列得十分整齐,红润的脸蛋,嫩粉的T恤衫,与周围一群人伸出俩指头做着“V”的手势。广告上所有人物的皱纹都被抹去了,所有的老年斑都被掩盖了,人人都不胖不瘦,个个都精神矍铄,真不能小觑电脑的骗人本事,它能把老头老太太整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