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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说,袄儿也要,面儿也要,剩下的给你儿子挂达扁儿买些关东糖,灶王爷快上天了。

赫鸿轩说,难得您还惦记着挂达扁儿,那小子过了年就该上高小啦。

老五有些忧伤地说,我上学的时候,额娘这会儿早把棉袄棉裤套在我身上了,那个暖和、绵软,这一晃,几十年了……

许久,老五没有说话。

赫鸿轩叹了口气说,话赶到这儿了,不得不跟您说,前儿个我在安定门门脸碰见了四大大,四大大一脸灰土,挎着包袱,说是才从草篮子监狱回来,府上的三格格让当局抓进去了,四大大说给三格格送衣裳,人家没让进,给撵回来了。

老五愣了一会儿说,我三姐是共产党,她虽然没明说,可我们家里全知道。走到这一步,也是预料当中。我的同学王利民,王国甫的儿子,也是共产党,跟我三姐在北平是一事儿的,表面上看王利民是跟他爸爸闹翻了走了,其实是接到任务走的,到南边当新四军去了,去了没多久就让人包饺子馅包在皖南了,他的死亡通知书还是我让你给王家老爷子送去的……

赫鸿轩说,我好像是个专门送噩耗的不吉之物,还记得么,当年七舅爷的死讯就是你让我给钮青雨传达的,那天钮青雨还在戏园子里给日本人唱戏,我把他爸爸不在的消息告诉他,他当时就急了,穿着戏装就要往家跑。

老五说,到了也没跑回家,没跟他父亲见上最后一面。

赫鸿轩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王利民的死亡通知在路上走了一年多,民国三十年殁的,转过年才辗转到了我手里,信封的边磨烂了,信瓤掉出来了,经过了不知多少道手,不知有多少人看过这封通知书,这信传了一年才传过来,愣是没丢。接受了给青雨送讯的教训,我把王家老爷子约到茶馆,喝透了茶,给怹唱了几段曲子,做足了铺垫才把通知书交给怹,老爷子没看完就动弹不了了,人整个傻了。老年丧子,人生一大悲啊!

老五说,听你这话的意思,这回,怕我额娘要老年丧女了……

赫鸿轩说,怕您多心,我前边不是告诉您了嘛,是话赶到这儿了。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儿啊,老爷子有威信,社会上谁都捧着,更何况您的大哥在南京还担着大事,总不至于……

老五说,别在我跟前提老爷子,也别提那个中统大哥,没有他我三姐也进不去。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个就懂得风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血雨腥风,没有半点儿人情,七舅爷家的青雨,一个稀里糊涂的戏子,愣是让人在后脊梁打了七个窟窿,为什么,是因为那会儿他突然活明白了,这一明白就连上了政治,那七个窟窿是政治的必然。我姑爸爸家的小连,跟着政治走了,到现在音信皆无,死活不知,我要不是个没出息的,也跟着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这嗜好,这恣意放纵的日子,疼我的额娘,北平的一大帮朋友……还有你。其实细想想,我是没那勇气,也没那能耐,我是个懦弱小人!

赫鸿轩说,五哥您别自个儿责备自个儿,在我眼里,您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洒脱自在,谁能有您的勇气啊!这些年,跟着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大道理,从一个不谙世事的浑得鲁儿,变成了一个养家糊口的人,这情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老五说,三格格还有我额娘惦记,还有她未成的事业,我呢,我无牵无挂,两眼一闭,驾鹤西游去了。看来,送信儿的又该摊上你了,我料定了,叶家宅门是不会理睬我的,大不了,我额娘为我掉两滴眼泪儿,兄弟老七偷着出来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对来日叶家的无礼,哥哥我提前给你道歉了。

赫鸿轩说,五哥您怎么说这种败兴的话,别说没这样的事,就是有这样的事,我们家的蚂蚱、挂达扁儿、小虭螂,全是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说,瞧瞧,你来送窝头,怎么扯起披麻戴孝来了,明天下晚要是还有闲钱,我在东来顺请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鸿轩说,那仨小子有日子没沾荤腥了,您要请涮羊肉得把他们美死,十斤肉怕都打不住。

老五说,我就爱看塄头小子们狼吞虎咽地吃肉,那绝对是真性情。

赫鸿轩说他还得赶着回去,孙玉娇这几天怕是要生。老五说,这是第四个了吧?

赫鸿轩说是第四个。老五说,比我们家还差得远,我们家是十四个。

老五有些伤感地说,十四个……管用的没一个!

赫鸿轩看了看桌上的钱,问棉袍还要不要赎,老五说过几天再说。

赫鸿轩围上围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拦住他说,再给我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