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国甫在父亲的婚礼上充当过伴郎的角色,他是我父亲有限的朋友中一个不能忽略、不可跨越的人物。比如刘春霖,比如七舅爷,都是在我出生之前逝去的,以致让我未能与这些精彩人物谋面,而王国甫则不同,我跟他是打过交道的,曾一度父亲想把我过继给王家当女儿,以慰老两口孤寂的晚年。当然,父亲的想法没有实现,否则我就该姓王,而不是姓叶了。

在谈论王国甫之前先得说我的父亲,我父亲一辈子没打过孩子,但是他有将儿子脱光了衣裳赶出家门的习惯,我的几个哥哥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五岁的时候我曾亲眼见过父亲将家里的老七叫到南屋,也不训斥,只一味地让脱衣服。隔着窗户,我听见父亲压低着声音愤怒地命令老七,脱!你给我脱!

老三说老七犯了大错,原来老七偷偷给柳四咪往南京写过几封很缠绵的信,柳四咪是谁?柳四咪是我的大嫂,小叔子迷恋嫂子,太荒腔走板,难怪我父亲生气。那个柳四咪原本是老七的恋人,被老大横插了一杠子,生生把对鸳鸯拆散了。我们家后院园子里有棵高大的榆树,上头有老鸹搭的窝,一共两个,高高地架在树杈上。我见过老鸹搭窝,它们将一根根树枝叼上去,花费很大精力,很长时间,才将窝弄出个形状。做饭的老王告诉我,下边老鸹要在窝里下蛋孵儿子了。我立刻开始寻思让我们家哪个老几爬上去看看,老鸹们究竟养了几个儿子,弄下一个让我瞧瞧。老二、老三、老四们都嫌枝子太细,爬不上去,嫌我的异想天开是吃饱撑的,至于老七,虽然跟我关系不错,我连找也不找他,别说上树,他连房也没上过,还不如我。老鸹的儿子还没见到,一天飞来一帮喜鹊,喜鹊蛮不讲理,要抢老鸹刚搭好的窝,于是在我们家后园的天空老鸹们展开了一场家园保卫战。老鸹聪明,但是没有喜鹊会打架,喜鹊一边打一边使劲叫唤,一大帮围攻一个,老鸹也不示弱,奋起回击,围着自己的窝上下翻飞,一时半空里毛羽飞扬,枝叶坠落,老鸹的小儿子们被喜鹊叼出来,扔到地上,一个个奔了黄泉之路。老鸹看死了儿子,再无心恋战,纷纷地飞走了。喜鹊趴在老鸹的窝里高兴地叫唤,一片胜利的欢快之声,大概它们的儿子也快出生了。这场战斗从中午持续到天黑,到太阳落山,树上的鸟窝里已经换了主人。我为那些死了儿子丢了家的老鸹忿忿不平,老七说,喜鹊是不会搭窝的,但是它有本事抢别人现成的,这就叫雀占鸦巢,任谁也帮不上一点儿忙,是没法子的事。

没过多久,“没法子的事”就在他身上出现了,老七的对象就成了老大的夫人,老七当然不甘心,就一封封往南京写信,问柳四咪究竟是怎么回事。信被老大截了,返回我父亲手里,把老七搞得很被动,父亲很生气,要单独整治他这个行为出圈的小儿子。

谁都不敢进去劝,依着父亲的脾气,劝解者的下场不会比肇事者好到哪儿去。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的母亲是从来不往里搀和的,对儿子们的“遭难”,她采取的是视若网闻,不予理会的态度。最主要的原因是儿子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嫁入叶家,大儿大女已经早早地站在那里了,孩子们叫她“额娘”,是客气多于亲情,母亲知道自己在家中的角色,在分寸上拿捏得很准确。父亲极少在家里出现,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游历,他的儿女们大多在他无为而治的状态下成长起来,他的教子方针却又是无为而无不为,一旦他因为哪件事生了气,动了真格儿的,那结果是百分之百的不妙,对儿子们来说就十分的悲惨。

父亲从来不对女儿们发脾气,他把对女儿们的教育交给了母亲。

我还记得,那天老七是光溜溜地从南屋出来的,父亲对老七教育得十分彻底,连裤衩也扒得精光,绝对的一丝不挂。时已立冬,老七光着屁眼子在院里站着,三十岁的老七这时候谈不上一点儿尊严,他簌簌抖着,低着头面朝着影壁,背负着从各屋窗帘后投出的同情、怜悯也有幸灾乐祸的目光。父亲不依不饶地还将他往大街上赶,老七无言地抗拒着,他知道,走出家门将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现眼,将是把脸丢到大街上的无可挽回,不惟是老七,老大、老二、老三们都是如此,大门内北墙的影壁是他们所能承受的羞辱底线,再不能朝前走了。父亲也不糊涂,把儿子赶到影壁处也就适可而止,不再硬逼,过与不及皆罪也,掌握火候是十分重要的。

母亲一下没拢住,我从屋里蹿出来,来到光屁股的老七旁边,老七立刻用双手将他不便之处捂了。

我说,嘻嘻……

老七一脸尴尬,低声喝斥,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