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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徜徉在他昔日的理想中,这是他日日在炕上做的梦。那时候刚刚解放,胡同里常有走街串巷的,嘴里吆喝着,“买俩卖俩”,是收购大洋的,一块钱人民币换一块大洋,到后来人民币就迅速变了,母亲给我二百块钱零花,我只能到小摊上买一块酸枣面儿。老张很为他手里的是大洋不是纸币而庆幸,我知道老张攒的那点儿大洋到底也没出手,他只信银元,连睡觉也得枕着银元,怕让贼偷了去。最终还是揣着银元回老家了,村里给他分了地,银元也退出了流通领域,他把银元埋在了院里,其实没几块钱,用不着怕谁惦记。老张爱钱是真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谁又不爱钱呢?

大连说老张想发财的想法太低级,不管怎么着,先要入道,入了道才能得真传,得了真传就能点石成金,到那时候,还在乎什么房子地,想花钱,照着场院的石头碌碡一点,碌碡就成了金的。

老张说,怕的是到时候发愁的不是钱怎么花,是怎么把这个大金碌碡掰碎了。

老张问大连入的是什么道,大连卖关子地说,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老张不解,大连说,你怎还不开窍,就是一贯道嘛!

老张问一贯道信奉的是哪路佛爷,大连说是“明上帝无量清虚至尊至圣三界十方万灵真宰”,简化了说就是“无生老母”。老张说,一个老娘儿们家,不在家抱孩子,出来跳大神儿……

大连说无生老母可不是跳大神的,那是个救世济人的神,老母最近很忙,因为天有异兆,颐和园昆明湖旁边的铜牛眼里流出了血,鼓楼西南角每天下午冒黑烟,太和殿挑檐上的琉璃饰件“仙人指路”不翼而飞,潭柘寺后山洼里出了一只长角的长虫……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了天下要大乱了,刀兵灾、瘟疫灾、饥馑灾、蝗虫灾接踵而来,要刮七七四十九天天罡风,飞机飞不起,大炮打不出,天塌地陷,尸骨成堆,鲜血成河,明智者赶紧入道,受老母护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否则就难说了。老张说,那叶四爷这么大的家当也说完就完了?四爷、四太太也在“尸骨成堆”里头?

大连说,四爷这点家当算什么,溥仪溥大爷的家当大不大,现在照样众叛亲离,抛家舍业,蹲了外国的监狱,落了个面对四壁,一无所有的结局,小命在人家手里攥着,人家哪天不高兴,扔给一条白绫子,怹二话不敢说,就得乖乖儿把自个儿给人吊房梁上去。

老张是个胆小的人,一听大连的话立马就觉得世界末日来了,把门道的穿堂风认作了飕飕阴风,把树杈上的乌啼认做了最后的挽歌,他最担心的就是手里偷偷攒的大洋变不成房子和地,如若“血流成河”,他什么理想都完了。为了保护生命和财产,老张在大连的撺掇下一块去了一趟东郊的东坝河,亲眼目睹了一回一贯道的“扶乩请仙”,佩服得五体投地,回来见谁跟谁说他见到了济公,济公还跟他说了话,问说什么了,老张拿出一张字条,说上头都写着呢。我们家很多人都看过那张字条,黄黄的一张纸,鬼画符般地描着几句“乩语”,说的是:

混混沌沌常如梦,今日翻然入道门。

共得横财共珠珍,禾苗久旱降甘霖。

且不说“乩语”的狗屁程度,只老张一遍遍的叙述便已经让人不耐其烦了。老张说他到了东坝河,一座清净的院落,三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们面目清秀纯净,分别叫做天才、地才、人才。堂上一盘精细的黄沙,众人围沙而立,在大连的引导下,老张给高处的无生老母牌位焚香叩头,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有人写了,传到坐在太师椅上的一个肥硕男人手里,一通仪式之后,便是扶乩请仙了。大连说这些仪式专门是为老张一个人做的,待会儿神仙下界也是专为老张一人而来的。老张就很感动,说最好能请下玉皇大帝来,玉皇权利大,能作主,说话算话,真要请下个牛郎来,屁事不顶,只知道耕地,那样的神跟庄稼人没两样。大连让老张不要乱说话,说谁来谁不来由不得凡人,过路的神灵成千上万,哪个不怕耽误工夫,愿意弯一下路就是哪个。

结果是济公来了,老张知道济公就是济颠僧,一个没有正经的疯和尚,心下便有点儿不满意,可又不能让疯和尚回去再换一个来,万一来个猪八戒还不如这个和尚呢,只好老老实实很紧张地跪在砖地上等着济公指明前程。眼见着三个少年进入了一种迷幻状态,眼神游离,动作缥缈,着实手舞足蹈了一番后,围着老张转了起来,一个圈又一个圈地,老张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只想打喷嚏,想的是济公大概有日子没洗澡了。转够了,三个人在沙盘前站定,焚香烧表,向半空扬洒清水,然后天才扶乩笔在沙盘上画字,人才推沙报字,地才抄写记录,一通忙活之后拿出了济公给老张的这篇乩文,老张对上面的解释一概闹不明白,只记住了“横财”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