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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的屋里气味很重,书的味道,中药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我想应该再加上一种病入膏肓的死亡味道。这种复杂的味道在西院的北房里持续了数十年,即便在二娘死后,还依然存在着。后来我的五姐跟五姐夫在这院住了不短时间,也没见这股味道有所消退。“文革”时,老七和我收拾那些古籍,我看到他不止一次地眼圈发红,我知道他是想起他的母亲了。

母亲从二娘房里出来,似乎对父亲多了一些理解,父亲再“老”,也不过四十八岁,四十八的男人正在壮年,应该是人生的辉煌阶段。母亲不能想像,壮年的父亲怎么会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妻躺在一个炕上,特别是就在自己和他的新婚之夜,他竟然和一个白发之人同床共枕。由此母亲心里多了些酸楚,这是她在南营房做姑娘时所没有的,她站在空旷的庭院里茫然四顾,心里突然挂念起出游的父亲,已经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出去的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期间,王国甫的管家来过一趟,问四爷有信儿没有,从管家的话里母亲知道父亲还兼着人家工厂的“生产总监”,现在,“总监”跑了,音信皆无,厂方自然把薪水都扣了,王国甫是商人,依着商人的逻辑,工作归工作,友情归友情,不能瞎掺和。好在金家的家业雄厚,二娘床头的硬木匣子里,厚厚的一叠银票足让母亲和众子弟吃穿不愁,这是母亲娘家的日子不能想象的。

父亲这一走,一年半。

晚上,我给北京的六姐打了电话,说了博美来看我的事,我说我很喜欢这个安静的姑娘,跟那些浮躁张狂的现代女性比,这是个凤毛麟角。

六姐惊奇地说,博美到你那儿去了吗?

我说,对呀,你不知道?

六姐说这个博美已经离家出去许久了,前不久拿着一条缎子披肩来看她,她连同披肩和人一块儿推了出去。我问是什么披肩,六姐说淡紫色,绣着芙蓉花,花蕊里镶着两颗钻石,是从日本买来的,八十几万日元,合人民币五万多块。我问六姐为什么不要,六姐说,要是她挣的,哪怕是块不值钱的手绢我也要,但是不是。

我问怎的“不是”,六姐说这事她实在不愿意提。我说,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怎能不说。

六姐说,这个博美不知是个什么性情,大学毕了业,先在机关里当公务员,又跳槽进公司,后来倒股票,弄房地产,结果哪样也干不好,哪样也干不长,到最后呢,嫁了个商人,有钱有房有别墅,也不工作了,揣着护照满世界转,这月上巴黎,下月上夏威夷,再不就在家里跟她养的一群洋狗厮混,她自己不生儿子,管狗叫儿子,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

我说,跟咱们家的七位爷一样。

六姐说,她找的男人比她大,大许多。

我开玩笑地说,大多少?大十八吗?

六姐说,大二十八。

我一算,了不得了,这个孙姑爷快六十了!没等我说话,六姐又说,这还不是问题所在,那个商人人家有老婆,明媒正娶的老婆,咱们这个是个小!要是旧社会,强娶豪夺,仗势欺人,强迫她去当小老婆,也情有可原,可她呢,是自己愿意的,没谁强迫她。

我现在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我的母亲没文化、穷,尚且知道人穷志不短,为自己的名分而努力抗争,但是她的后代却发生了逆转,心甘情愿地做母亲不能认可的事,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变异”了。

莫不就是她所说的“社会进步了”,得抓住生命的每一刻,让它生出最高的价值?

年轻人,你缺了点儿什么……

六姐还在电话那头罗嗦,话匣子既然打开了一时就难以关上,说什么老爷子、老太太要活着得气死,说什么金家其它人要知道得笑话死等等。我把电话挂了,我还没回过神来,我得好好想想。

那条美丽的披肩被我收到了柜子深处,再没有拿出来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