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博美请我在饭店喝咖啡,现磨现煮的巴西咖啡豆,浓香四溢,跟我家里冲泡的“雀巢”是两个档次。我往杯子里使劲倒奶精,博美说最好什么也不兑,这样味道最醇,能品出蒙巴纳斯夕阳的味道。我不懂蒙巴纳斯是什么,小心请教,才知蒙巴纳斯是法国巴黎的一条街,那里的咖啡馆最有名,毕加索、海明威、左拉、凡高、弗洛伊德等一些大师都曾是那里的常客,夕阳西下,咖啡馆里橙黄的阳光与飘荡的咖啡浓香融合在一起,那是艺术家们的精神凝聚,是进入至高境界的必须。

我也跟着各种代表团走过不少国家,却多是走马观花,体会不出日本洞爷湖的太阳和中国洞庭湖的有什么区别,体会不出伦敦的麻雀是否比北京的更肥硕,在托尔斯泰庄园里溜达,只是觉得那园子大,在马克吐温故居徘徊,只是觉得房子好。只好承认自己感觉粗糙,缺少年轻人的细腻,当然更缺少艺术的感受力。

宾馆咖啡馆的环境不错,宽大的皮沙发,柔和的下午阳光,茂密的热带植物,似有似无的某名人小夜曲,不引起你注意又在时刻关注你的英俊服务生,让人产生一种慵懒虚幻的感觉,好像这里离尘寰很远很远,那些贪污腐败,那些以权谋私,环境污染、金融危机、有毒奶粉、硫磺馒头、超标农药、物价飞涨,那些肮脏鄙俗、污浊下流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这里有的只是无限优雅高贵和一尘不染的闲适。

透过氤氲的热气看博美,似非凡间之物,素白的衫子,素白的裙,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装点,也几乎看不出化妆的痕迹,想起了韩非子的名言,“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博美美得很自信,她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这便是品位了。

博美见我看她,冲我笑了笑说,我太太说过,太舅爷跟太姥姥一块上天津吃西餐,太舅爷一口气吃了三个德国……

我说有这事,金家人都知道陈锡元吃德国的笑话,其实那次上天津吃西餐不是目的,找刘春霖才是主要的,但是从天津回来,我母亲忘记了主要目的,却只记得起士林的西餐了。那次上天津,对我母亲一生来说都是个大举动,其艰难程度无异于今天山里的农民砸锅卖铁到新马泰去旅游。

博美说,太姥姥的做法有点儿矫情,看起来没多大意思,其实她不去天津,她就在金家待着,谁能把她怎么样了?还不是锦衣玉食地过日子,男人宠着,儿女们敬着,里里外外一把手,谁能代替得了她?

我说太姥姥有太姥姥的想法,处女无媒,老且不嫁,如果在媒人上出了问题,那可是天大的事情啊。我母亲从小失去父母,与兄弟相依为命,自立自主惯了,不想依附哪个,这样的事情她自己不出面,别人谁也代替不了。她的女儿们跟她一样,也是一个比一个刚强,一个比一个爱较真,我的六姐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母亲和陈锡元到天津那天,天气冷得出奇,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天津是个大风口,冷就冷在了那风。天上的太阳惨白惨白的,西北风呜呜地响着,街上的电线在风里摇荡,风刮得人站不住脚。陈锡元很知趣地没穿警服,一身便装,戴着皮帽子,抄着手,和母亲走在租界的街上,两人看着周围洋房,看着外国巡捕,处处新鲜。

陈锡元一心要吃西餐,母亲一心要找刘春霖,两人商量不到一块儿去,在街口不知往哪儿走。陈锡元说,这么早去敲刘家的门显得太不懂规矩。

母亲说,这么早西餐馆子未必下板儿(开门)。

最后决定离哪儿近先上哪儿。陈锡元当然先打听起士林,街上人来人往,大伙都匆匆忙忙地走道儿,他朝人“哎”了几声,没人理他。好不容易挡住一个穿呢子大衣的,想的是穿这样衣裳的人肯定吃西餐。陈锡元说,这位爷,跟您打听一下,起士林怎么走?

穿大衣的说,巴嘎牙鲁!

那时候日本人还没占领河北地界,陈锡元弄不清巴嘎牙鲁在哪儿,又拦住一个长袍马褂,跟人家打听起士林西餐馆,巴格雅路怎么走。对方瞪着眼看着陈锡元,一言不发,倒把陈锡元看害怕了,赶紧说,对不起您哪,我不问了还不行吗!您请,您走您的道。

母亲说,这人可能是个哑巴。

长袍马褂对母亲嚷,骂人哪你,你他妈是哑巴!

母亲一个劲儿给人道歉,心里这个窝囊,只是埋怨他兄弟,怎么净找些青皮问路。陈锡元又问一个,对方如同没见陈锡元这个人,照直朝前走去。陈锡元往地上吐了口痰说,姐,你说着了,净是青皮,果真没个红脸儿的。

姐弟两个找了个背风的墙拐角,还没站定,一个外国巡捕用警棍敲了敲墙,指示他们走开。陈锡元说,先生,我找起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