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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看见院里的小黄猫,母亲的心又软了。小黄猫如今盘在母亲的炕上呼噜呼噜睡得正香,炕沿下站着的老五名为大宅门少爷,却是一副叫花子模样,如果是自家的兄弟这副装扮,母亲得心疼死。这一想,鼻子又酸了。

老五没理会母亲的神色,讨好地说,额娘喜欢它就把它送给额娘养着吧,赶明儿天儿好了,我上花市给额娘买只蓝靛颏来,让这只给它当丫鬟。

大兰拍了老五一巴掌说,说话别带把儿啊!

老五的一声“额娘”叫得那么自然亲切,好像就是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的亲儿子,从没有离开过。母亲立刻从心里认可了这个儿子,眼神里溢出了无限爱意,对老五说,把雀儿放了吧,它还是个雏儿,没了娘照应怎么行?

老五说,没了娘它还有爹呢,我就是它爹。

开始犯混了。

母亲让大兰打来一盆热水,将老五的皴手泡了,让他坐在旁边给他剪指甲,老五开始还觉着别扭,扭捏而不自然,扫了一眼母亲平静而慈祥的脸,兀地冒出了一股依赖之情,撒娇地让大兰把那些剪下来的黑指甲给他用纸包好,说是明天上学送给先生留作纪念。母亲说这样龌龊的东西不能送人,老五说先生老批评他的手指甲长,其实他的指甲只有右手的长,因为左手不会使剪子,这回额娘可是帮他出了回气。

老五一口一个“额娘”,让母亲的心里舒坦极了。母亲说,难道西边的那个额娘不给你剪指甲?

老五说,二娘就会让我背书,“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我不愿意学习,我就爱玩。

事实证明,我们家的老五的确也是玩了一辈子,养鸟养鹰,养狗养花,唱得一口皮黄,写得一手章草,时而衣帽齐楚,时而破衣烂衫,广播爱情嫖妓女,心地善良抽大烟,是金家的另类。母亲将老五称作“我的老儿子”,一直以亲娘的身份呵护着他,纵容着他。

父亲一走没有消息,母亲的重要心结是要在那只“兔子”回窝之前找媒人了断此事,她看过京戏《大登殿》,知道先来后到的原则,“先娶的你来你为大,后娶的我来我为偏”,按规矩,她得在过门的当天到西院去正式拜见张芸芳,认定自己妾的身份,将张芸芳唤作“姐姐”,可是那只“兔子”省略了这个仪式,紧接着是无踪影的逃窜,将一大堆麻烦扔在家里,自己去躲心烦。

母亲不过去,张芸芳自然不会过来,架子端得很足。

雪已经停了几天,隆冬的北京显出了寒冷的威猛。北风刮得雪末子满地出溜,全变作了细细的冰粒儿。

京津铁路早通车了,老大却又没了影儿,让大兰打听,说是大少爷上南京了,什么时候回来没说。

母亲不能再等了,母亲决定自己上天津,媒人刘春霖跟“蟾宫的兔子”同船去过日本,去找他不怕他不见。上天津不比上天桥,毕竟是出远门,让别人跟着又不合适,母亲让陈锡元跟她一块儿去,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个时候她能依靠的只有陈锡元了。

陈锡元很乐意这趟差事,权当闲逛,正好没事,说走就走,姐弟俩买了头班车票,从前门火车站上车,三个钟头,一大早就到了天津。

陈锡元到天津有他自己的目的,听同事说天津除了大麻花和“狗不理”外还有一个著名的西餐馆子,叫起士林,这馆子与众不同,德国人开的,男女招待都说外国话,吃的饭也是外国饭,到了起士林就亚赛到了外国,美利坚、英吉利、法兰西、德意志,你想它是哪国它就是哪国。陈锡元一个小巡警,这辈子永没有上美利坚的机会,上一趟起士林至少让他长回见识,增加些吹牛资本,让人对他刮目相看。至于找什么刘春霖,论什么嫡与庶的名分,他根本没往心里去。走之前就跟姐姐谈好条件,到天津一下火车,先去起士林吃西餐,吃饱了肚子再上状元楼刘家。母亲说吃西餐得好些钱,不如烂肉面实惠。陈锡元说,金家的聘礼还没动,几百块大洋他还拿得出,母亲说,那钱将来咱们得还人家,咱们是奔着退婚来的,咱们还没阔到胡吃海塞的份儿上。

陈锡元说,聘礼还不还从天津回去再说,反正金四爷的钱我揣着呢。

母亲说,还是用我做补活攒的钱吧,自个儿挣的,花着踏实。

去天津对母亲来说是她一生走得最远的路,一个大字不识的穷丫头,敢闯荡天津五方杂处的地界,足见下的决心之大,拿出做姑娘时候的全部积蓄,到天津讨要说法,也是对自己名誉、命运的最后一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