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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锡元对他的行头很满意,尽管他披上这身披挂颇有沐猴而冠之嫌,也毕竟是个真巡警,不是假冒的。报到就发了三块大洋,当下被同仁们拥到照相馆,照了稍息姿势的八寸全身相,照相馆有假枪,木头的,自然要别在腰里,以壮声势,感觉颇为良好。照完相又跟着众弟兄到东来顺吃了一顿涮羊肉,酒喝了不少,谁付的账不知道,谁送他回来的不知道,反正他现在是坐在家里的炕上,兜里一分钱也没有了。

陈锡元说他吃完早点要去执勤,可是那根警棍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不知忘在了什么地方。就冲着姐姐发脾气,说头天上班就出此重大事故,如何向上峰交代,不是他姐姐耽误工夫,时间还充裕些……话说着说着就有些不讲理了。

母亲说,我不出门子,你也当不了警察,怎的怪我。

陈锡元说,不怪你怪谁?

母亲说,打今儿起,咱们还依着原样过,重头来,你帮着老纪去炸开花豆,我还做我的补活。

陈锡元没听懂母亲的话,接过姐姐的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回不来了,你姓了叶,我呢,这身衣裳也脱不下来了,脱下来我不会穿!

博美说她关心的是老太太如此举动,将如何收场。现在也有在婚礼上当场变卦的,她的同学就是,新郎母亲的一句话没说好,新娘就把婚纱撕烂,把花扔得满世界都是,还不算完,又照着新郎的肚子踹了一脚,让新郎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新娘抢过麦克风,郑重宣布“离婚”!宾客本来是看《龙凤呈祥》的,却来了一出《孔雀东南飞》,也不错,反正都是戏。新娘为了下台,只好离婚。离婚一星期再复婚,一切再从头表演一遍,这回婆婆学乖了,不敢乱说乱动了。

遗憾的是作为兄弟的陈锡元却远没有现代新娘的婆婆那么懂事乖巧,他没有细想想,在姐姐回门的日子他还要上什么班,也没有想想,这样重要的日子,姐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这个大男孩,心真是太粗了,粗糙得让他为那张“警察的稍息别枪照”在“文革”时付出了沉痛代价,首先那把照相馆的木头手枪他就讲不清楚来历。警察身上的枪,没人相信那是假的,特别是“文革”那个时候。

这是后话了。

陈锡元在南墙根鸡窝门口找着了那根沾满鸡屎的警棍,风急火燎,脸也没洗,上班去了。丢下母亲一个人,屋里屋外转了几遍,家里是荡荡地空,心里也是荡荡地空。

干什么呢,做补活的工作辞了,已经跟人家认真地告了别,怎好再觍着脸回去?兄弟有了自己的差事,再用不着她养活,她现在倒成了多余的人。越想越没着落,坐在院里的台阶上怔怔地发呆。

门外有车响,是金家的大少爷来接母亲了,锃光瓦亮的马车,标致的大洋马,穿着齐整的车夫,引得街坊邻居前来围观,说陈家的姑娘回门回得气派,这样的车全北京也没有几辆。及至看到西服革履的金家老大,都以为是新姑爷。我这位大哥相貌堂堂,浓眉大眼,是哥儿几个当中比较出众的人物,论年龄,比我的母亲小一岁,说他是新姑爷,没人不信。

老大把带来的各样礼物让赶车的抱进屋里,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坐在哪里,站在屋当间使劲挫手。最后对母亲说,您请回吧。

母亲说,告诉你的爸爸,我要见姓刘的媒人。

老大说,我阿玛一早就去前门火车站了,跟姑爸爸的儿子小连上江西了,说要去景德镇看古瓷窑,一两个月回不来,您要找的刘大爷昨天晚上就回天津了。

母亲说,我要上天津找他,他不能这么哄我,他得给我一个说辞。

老大说,阿玛走时留了话,让我陪着您上趟天津,绝不能让您受委屈。

老大毕恭毕敬地站着,表现得比儿子还儿子,如果母亲当时知道,眼前恭顺的儿子其实已经是国民党中统干部时,不知要做何种表现了。

老大的话表面很软,很温顺,内里却带着不容商量的严厉,母亲真的没什么办法了,想着那个娶她的男人上了外省,这多少给了她一个缓冲的余地,院外头围着看“回门”的人众,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她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这种时刻怎能给娘家丢人,给自己丢人。母亲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咱们什么时候上天津?

老大说,依着您。

母亲说,今天。

老大说,行。

母亲说,现在就去火车站。

老大说,您得先回去换件衣裳。

母亲才发现自己从洞房里闹将起来,身上竟然还穿着海水江涯的大红石榴裙和窄袖滚边小袄,这样的穿戴走在街上难免不伦不类,就像是今天穿着婚纱挤公共车,人家准会以为是半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