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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其余一字不识,她根本看不出哪里“不对”,催促着大秀快说。大秀说,叶家四爷是属兔的?

母亲说,没错,锡元回来说了,山林之兔,五行属金,这帖子上是不是也这么写着。

大秀说,这上头属兔的不假,却是蟾宫之兔,五行属木。

母亲说,反正都是兔,蟾宫的、山林的待的地方不一样罢了,依我看蟾宫的比山林的还好呢,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是神仙,一个是草莽,能成为月宫里的兔子只能说明他命好。

大秀说,姐姐你别犯糊涂了,山林的兔子跟蟾宫的兔子都是兔子不假,却相差了一轮,十二年,就是说叶家的四爷不是比你大六岁,是整整大了十八!

母亲一下懵了,她隐隐记起那天在“永星斋”饽饽铺里盯着他看的那位“四爷”,瘦高的个儿,头发近乎秃顶,看年龄似乎跟老纪他爸爸相仿。母亲愣了半天,想过味儿来都快疯了,大呼上当受骗,她把那些花团锦簇的衣裳扔得满地都是,舅舅赶了来,一听这情景也傻了眼,没了一点儿主意!

刘春霖的两只兔子……

舅舅只好厚着脸皮请老老纪拿主意,老老纪正为他那棵长了六七年的玉簪花伤心,听了舅舅的话说,花死了再活不过来,除非换棵新的,但终归不是原先那棵。

舅舅问老老纪是什么意思,老老纪说,人家连定都放了,你们还能反悔么?

舅舅说状元明明说的是山林之兔,帖子上怎变啦。老老纪说,怪你当时没长眼,上了人家偷梁换柱的当,还以为自己捡了个香饽饽,跟状元玩文化,你小子还差得远!

舅舅说,那就没一点儿办法啦?

老老纪说没有,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他这辈子也不会再种玉簪花了。

连老老纪都没法子,母亲彻底失望了,她整整号啕了一个晚上,直哭得一丝气息悠悠欲断。怕出嫁,怕出嫁,拖了十几年,十几年到头来等了这样一个结局,母亲怎能心甘?大秀不住地埋怨她爸爸糊涂,成天和叶家四爷一道厮混,竟然不知四爷是属于哪类兔子。舅舅知道母亲性子烈,怕母亲走碟儿的路,让大秀看着她,不离半步。

第二天是出嫁的正日子,上午花轿到了南营房,吹鼓手在外头一通吹奏,院里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街坊,都来看南营房最排场的婚礼。状元没来,迎亲的是王国甫,他的那辆“道奇”停在胡同口,开不进来,他没有刘状元的亲和力,是仰首挺胸,凡人不理,背着手走进来的。王国甫进来就问新人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上轿。七舅爷说,今天是外甥女一辈子大事,得好好捯嗤捯嗤,女孩儿家家,不必催她,反正时间还早,先喝茶!

王国甫和七舅爷就在院里树底下喝茶等待,舅舅站在旁边一脸不高兴,质问的话几次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急得冒出一脑袋汗。

屋里我母亲死活不肯换衣裳,摔了叶家定礼送来的银盾,被摔过的那个银盾我后来在舅舅家见过,不是真银,连收破烂的都不要,原本是在玻璃罩子里的一个银质造型,上面刻着“百年好和”的吉祥话儿,硬是让母亲给摔得扭曲不堪,难以入目。从破烂的银盾看,我相信舅舅的说法,母亲的婚事绝不像她自己叙述得那样完满,临上轿的母亲内心也并非得意和幸福。

那天,母亲非让她兄弟跟媒人讨个说法,否则不上轿。一道门帘,里面闹翻了天,外面冷得找不着话。

听着屋里叮咣乱响,王国甫不动声色,一切彷佛已在预料之中。倒是七舅爷有点儿绷不住说,女孩儿,没出过门,临走总得使点儿小性儿不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王国甫看看表说时候不早了。七舅爷让舅舅到里屋催,舅舅进屋,看母亲还是蓬头垢面,连新媳妇必走的仪式“开脸”也没做。按规矩,姑娘上轿前要用丝线将脸上的汗毛,额前的碎发绞去,以一张光鲜明亮的脸应对众人,表明此女子已经是妇人不是姑娘了。母亲站在炕上正和来帮忙的女人们对峙,开脸的婆子拿着一根线哪里逮得着躁动的母亲,任谁劝也不行,母亲说她不嫁了!

舅舅窝囊地站在炕沿下头,一句话说不出,一切全是他的错,此时此刻他哪里抬得起头。母亲问他不在外头跟叶家论理,跑进来干什么。他说人家在催,母亲呸了一口,抄起上轿要抱的瓶儿朝他砸过去,舅舅一闪,瓶子摔在墙上,碎了,五色粮食流了一地。

上轿的新娘怀里要抱个装了五色粮食的瓷瓶,以示平安富裕,这是北京的习俗,母亲的瓶子被她自己摔了,让众人很抓瞎,就有了后来老纪包了一包开花豆塞进轿子的插曲,有些驴唇不对马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