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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挑不动一担水,就得等她的兄弟陈锡元放了学,一块儿去抬。姐弟俩一大一小,一高一矮,抬着水晃晃悠悠地回来,那桶自然是靠近母亲这头的,母亲心疼她的兄弟,怕把前头的小嫩肩膀压坏了。据说陈锡元到了十五、六, 长成高大排场的小伙子,也没自己挑过水,依旧跟他的姐姐共抬一桶水回家,姐弟俩一高一矮,桶依旧靠近高的一头,不同的是这头换做了陈锡元。

母亲在水窝子每天要碰见的人就是碟儿,母亲有她的兄弟帮忙,碟儿就是一个人,一个人挑两大桶水。后来人们传说碟儿用的水桶底儿是尖的,为的是不能在半道上停歇,母亲说这都是杜撰,碟儿用的水桶跟大伙的一样,洋铁皮的,也不比谁的大,不大的水桶让碟儿一个人挑,可就有点儿吃力了。碟儿是小脚,粽子一样的脚要撑起两桶水来,那颤颤巍巍的模样谁看了谁都为她捏一把汗。没人敢帮碟儿,尤其是男人们,大伙都知道碟儿婆婆的厉害,不大的事儿,她那个一脸横肉的婆婆,操着外地口音,能把一条胡同骂翻了,说她是母老虎便宜了她,准确说得叫“母夜叉”,红嘴蓝脸,会吃人的夜叉。母亲年龄与碟儿相近,在情感上对碟儿就多了些关注。母亲每每送过去亲切的目光,碟儿都闪过脸去不接。有时母亲有意将碟儿的桶让在前面,碟儿都执著地退着,不肯接受母亲的好意。看水窝子的老肖说,别让了,她在这儿排着还能消消停停歇会儿,回去指不定什么等着呢!

母亲不再谦让,她从碟儿胳膊上的青紫猜得出小媳妇在家受的罪孽,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有一回碟儿来担水,牙床都被打破了,满嘴是血,不住地往地上吐血水。本来水窝子的街坊们还有说有笑,一见了碟儿这模样,谁也不言语了。碟儿排在母亲身后,母亲止不住低声说,你们家老太太怎把你打成这样?

碟儿不说话,眼里有泪光在闪。

母亲说,找你的娘家人来跟他们论理,告诉我地方,我替你去叫。

碟儿摇摇头。

母亲说,实在受不了就跑吧!

碟儿说,我往哪儿跑哇?姐姐!

碟儿的一声“姐姐”,母亲就以为自己真是人家的姐姐了,最直接的表现是送了碟儿一副棉袖筒,棉袖筒是两个棉筒,接在棉袄袖口处,以遮挡手背,也可以把手指头缩进去,实际是袄袖的延长,方便又实惠。旧时的孩子们没戴过棉袖筒的几乎没有,袖筒就像母亲的手,在冷天,时时地给孩子捂着。母亲说,那年冬天太冷,滴水成冰,西北风一刮,刀子似的,水窝子周围冻成了大冰溜子,站都站不稳。碟儿来担水,小脚在冰上几乎站立不住,母亲便过去帮忙,替碟儿把桶从冰上提出来,把桶用铁钩子钩好,将扁担移到碟儿的肩上,看着碟儿一步三晃地往家走。老肖说,这个碟儿啊,她活不长了。

母亲问为什么,老肖说碟儿的眼睛里泛着死光。

母亲没想到碟儿会死,母亲只是觉得碟儿可怜,碟儿那双手,裂了几条口子,往外翻着红肉……母亲心疼,回家当晚就做了棉袖筒,第二天,见了碟儿二话没说,就给她套上了。

第三天,碟儿没来。

中午传来消息,说锔碗丁的媳妇夜里扎了水缸,自己把自己淹死了。死的头一天,听说婆婆把猫装在媳妇裤裆里,扎上裤腿打猫,猫把媳妇的下体抓得稀烂,媳妇受不了,半夜把自个儿头朝下,栽进水缸。满满的一缸水,都是她白日挑来的,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了结。

母亲跟我说,她一直怀疑,碟儿的死是由她送的那副棉袖筒造成的,心里觉得怪对不住碟儿的。

碟儿的非正常死亡,使她的娘家人不答应了。在碟儿受苦受难的时候从来没见他们出过头,这会儿却借着碟儿的死大闹特闹了,北京人将这种做法叫做“闹丧”,是借着死人的由头来达到活人的目的的。旧社会,每个女子都有自己的“人主”,在家是父母兄弟,出嫁是丈夫儿子,这种关系在相应的时候才显出它的重要,人死之后,必须报知人主,人主得问清死因才准入殓盖棺,就是正常死亡,人主也要为亡者争些权益和脸面,不是那么轻易好说话的。碟儿威风八面的娘家人除了要一笔钱以外,还要丁家为碟儿大办丧事,他们提出,碟儿的装殓必须是柏木七寸大棺,而且要内棺外椁,僧、道、喇嘛三棚经,出殡要三十六人大亮牌杠,清音锣鼓外加洋鼓洋号。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碟儿的人主还要丁家娘儿俩披麻带孝,儿子打幡,婆婆抱罐,一点儿不能含糊。通常打幡的是至亲长子,举着一根挑着白纸幡的杆,杆上写着死人的姓名生卒年月和佛家偈语,为死者灵魂引路;抱罐的应该是长媳,罐里装着供奉在死人灵前的饭菜,叫“燄食罐”,半尺高的挂釉小罐,发引前由亲朋每人夹一箸菜肴,攒到罐里,用烙饼和红布封口,下葬时搁摆在棺材前头。碟儿娘家这样要求,是有意寒碜丁家,以显示自己的能耐。丁家母子理亏,只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