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相比较,我更相信老纪的话,真是“农家子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儿子一样地陪在我外祖父身边,不会唱只有妓女才会唱的小曲儿。我听过一段母亲跟李震江学的曲子,说的是一个妓女死了,被人用席一卷扔到了芳草地的滥葬岗:

……

前头露着青丝发,后头露着绣花鞋。

南来的乌鸦鵮了奴的眼,

北来的饿狗掏了奴的怀。

一个说“掩上几把土吧”,

另一个说:“人家交代得清楚,

咱们是管抬不管埋”。

……

曲子很长,连说带唱,我能记住的也就这么多,这样的曲子除了妓女以外,别人大概编不出来。

我从母亲的叙述中,感到了李震江这个人物的诡秘虚幻,他往往和一些灵异事件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的短命是必然的。母亲说有一天天还没亮,她到东大桥去给她的继父买油炸鬼,本来坛口的烧饼铺旁边就有卖的,她的继父说坛口的油炸鬼不如东大桥的焦脆,就得绕远出荣盛夹道去东大桥。东大桥是朝阳门外街铺的东极限,过了那座不高的白石头桥就是一片荒地,萤飞狐蹿,乱冢杂陈,是处决犯人的刑场。清朝,刑场带有震慑作用,一般都选在人口密集的市场附近,宣武门外的骡马市大街,菜市口,都是杀人的地方。到了民国,刑场就改到了东大桥的南边,芳草地的北边,这片相对空旷的地界。为此,朝阳门外便应运而生了不少棺材铺、寿衣店、裱糊铺、杠房。

母亲说她和震江最爱看的就是“出大差”,“出大差”就是杀人,把犯人从交道口的顺天府,即现在的教师进修学校押出来,走东四牌楼,过小街口,出朝阳门,专挑热闹的地方走,带有游街性质,到了东大桥就算是到了终点,当然也是犯人人生的终点,所以,一出朝阳门,犯人自知路快走完,没有多长的活头了,往往要闹些节目出来。逢有“出大差”的时候李震江必定要逃学,带着我的母亲早早地等在朝阳门门脸儿,站在人群的最前头,眼巴巴地朝西瞅。远远地看见“出大差”的队伍从小街口那边过来了,驷马狼烟地走得很快,为什么快呢,是怕有人劫法场。我对这点很能理解,少年时看《水浒传》,那些英雄们多是从法场上被救走的,比如宋江、卢俊义什么的。到了民国这会儿跟宋朝就不太一样了,“出大差”最前头走的是马队,十几匹马走得很威风,中间是背枪的士兵,脸上淌着热汗,跟在马后头,一溜小跑。兵后头是三匹马拉的胶皮轱辘大车,有时候一辆,有时候几辆,这要由处决犯人的多少决定。被杀的人坐在车当间,五花大绑,背后插着招子,招子是白木头排子,上头写着处决的由头和姓名,字上画着红圈,但凡谁背上了这个玩艺,那是必死无疑,绝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车过朝阳门,有的犯人吓得屎尿全出,脸色青绿,人还没有死,魂魄已经飞了。这样的“出大差”让观众失望,觉得不过瘾,就挑唆着犯人折腾。母亲说,平日震江挺腼腆的,连大声说话也会脸红,可是这会儿,却好像换了一个人,变成了另外一个震江了,他朝车上的犯人使劲喊,“爷们儿,唱一段嗨,别老闷儿着!”

一个西山的土匪,走到朝外“顺永油盐店”门口不走了,要喝酒吃肉,油盐店哪有酒肉,掌柜的让伙计给沏了碗红糖水端过去,犯人喝了糖水还不走,人群知道这边有乐子,都往这边涌,一时就有点儿乱。那个犯人看见挤在前头的一个胖娘们儿,张口便说,美人儿,跟我一块儿走吧!

那娘们儿也不含糊,立即回应道,我嫌你没脑袋!

喝了红糖水的西山土匪,后来披了“顺永油盐店”旁边“同聚隆布店”送过来的七尺红布,才往前走了。

朝阳门外的人管油条都叫油炸鬼,大概跟刑场在此的心态有关。母亲说那天她买完油炸鬼正要往回走,却看见震江直直地跪在桥底下,母亲过去叫他,他不理,拉他,他也不起来,眼睛傻愣愣地瞪着。母亲说震江跪了有些时候了,夹袄都让露水打湿了。一个赶大车的从桥上过,见了这情景,二话没说,围着李震江转了两个圈,把鞭子甩了几声响,这一来,李震江的眼珠才会转了,长长地嘘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母亲问他跪在这儿干什么,李震江说他在“等着挨头刀”。赶车的说这是“撞克”了,也就是撞上了游荡的孤魂野鬼,让鬼给拿住了,幸亏是遇上了他,换了别人,李震江的小命早叫恶鬼揪走了。赶车的说他每天出来早,天不亮,路上没人,什么都能碰上,马耳朵一乍,他就知道周围有不干净的鬼魅了,啪啪甩两下鞭子就把什么都破了。母亲说,赶车的鞭子稍都是狗皮做的,狗能破邪,平常说的“狗血淋头”就是指这种事儿,任甚妖魔鬼怪都嫌狗身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