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3页)

下午,迎迎赶回北京家中,找到他一寸免冠照片,放大比例,配上了黑木镜框。晚上,这张遗照拿来了,这张照片在一寸时很多人见过,这就是他身份证的照片。大多数人的身份证照都劳改犯般表情呆板,而他的照片笑得自然,很有感染力。

曾有人开玩笑说,他这张照片是身份证照片中的精品,他也对此极为得意,常拿出来炫耀。但照片放大后,在一寸时看不见的皱纹一根根显现,原本生动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尖酸的冷笑。

第二天清晨,照片被带到风景区门口,我们对着进出的游客哭诉时,照片上的冷笑更加明显。

大家都没有哭诉的经验,举例如下:“不好了,风景区死人啦!”“这地方能玩吗?里面全是害人精!”——喊得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丢人,但对游客有极大吸引力,算上附近山民,围观群众达三百多人。

我们后来累得坐在地上,由于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词,令围观群众渐渐厌烦,纷纷散去,只剩下两三个人抱着“要出大事”的希望,仍然坚持,令我们倍觉惭愧。

只有他母亲不受影响,托长音叫着:“我的儿呀——”语调始终高昂悲凉。他母亲身边坐着贺叔,不时拿出水壶喝上两口,他是我们中间唯一带水的,令人感到老谋深算。

口干舌燥时,风景区人员走到门口,说领导来了,但从你们刚才的行为看,你们已失去冷静,如果所有人一起去谈,势必七嘴八舌,不会谈出个结果,所以你们只能选一个人。

我们一致推选贺叔。贺叔临走时,他母亲叫了声:“小心!”面对这个六神无主的女人,贺叔流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然后毅然而去。我们所有人都为贺叔猛然爆发出的男性魅力所倾倒。

贺叔走后,我们回了宾馆。在等待的时间里,有几人的女友来到风景区探视,这伙人已经驻扎了五天。因为我是单人房间,有人带着女友来敲门,问能不能借半个小时?

我,还有几个被借了房间的,都坐到宾馆外的花园中去了。

和我同在花园的人讲,昨天午饭后,贺叔进了他母亲的房间。昨天中午的阳光非常充足,他们的年龄都已六十,也许充沛的阳光可以弥补体力的不足,带来久违的激情。

倒真希望昨天中午是那样,他无知的母亲,可以得到男人的安慰;希望贺叔真是他母亲的情人,代替他照顾母亲的晚年。

我们难民般坐在花园,谈尽了所有话题后,远远看到一个身影,头顶亮着反光,不由得精神一振,同时起身大叫:“贺叔!”

我们几人去敲所有房间,叫大家到贺叔屋里开会,最后到来的是几对气喘吁吁的男女。

贺叔说向风景区报价十五万,风景区领导说明天给答复。贺叔预计最终会得到七八万。这一结果离二十五万太远,与一百万更是天壤之别,一瞬间,所有的人都调整了一下坐姿。

面对众人未表露出的抱怨,贺叔语重心长地说:“闹归闹,一旦真谈反而要让三分,有进有退,这是成事的第一关键。”贺叔又讲,要贴近生活、围绕现实,不能想当然,不要情绪化——讲得深通世故富于哲理,估计他活着,一定很爱听。

他在十五年前作为一个早慧的青年,总爱给我们讲述哲理,或许可以认为,他在用贺叔的嘴,向我们讲述他死后悟出的逻辑,教育他的朋友们该如何对付生活。

如果他是自杀,赔款就是他筹划的安家费,只有七八万就太少了。但以他一生能获得二十二万来计算,三十岁是寿命的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七万是二十二万的三分之一,补偿他三十年的生命,这个价码也算公平。

聚会结束后,我决定离去,此时又有些人的女友到来,我的房间很快被占用。临走时,我只想跟迎迎告别,但她的门内,传来沉重的喘息,我敲门的手就此缩回。

走出宾馆,我看到迎迎孤单地坐在花园,就走过去说:“你不应该把房间借给他们。”迎迎哭了起来。

她还年轻,她肯定会再嫁的,这个女人,也许以后再也见不着了。来到风景区后,有个问题纠缠得我不得安宁,再不问便永生没了答案,我说:“为什么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迎迎一愣,止住了哭泣,我补充说明:“他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在他刀砍父亲的夜晚,迎迎第一次听到了我的名字。那晚他俩发生关系后,开始商量去投奔谁,他首先提到我。

他口中的我,是他的生死之交,陪他挨饿、受冻,教他画画,循循善诱,就像童年时教他识字的父亲。我是行侠仗义的好汉,有着威风凛凛的相貌和强健体魄,例如在比赛爬山到养伤庙时,他便输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