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有水草依托,肢体呈现出静寂的美感。他应该被淹死,只有水方能缓解他一生的经历。

我听到他的死讯很迟。也许为补偿内心的负疚,出事那晚陪他外出的两男,决定向风景区索要高额赔偿,为壮声势,按照他遗留下的通讯录找人。

那本通讯录上有我的名字。

在去风景区的车上,我猛然有股野兽被捉般的毛骨悚然。车窗外,每一米的路面都曾为我的双脚所踏,在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我和他意外地走进一片废弃的古山,十五年后它被开发出来。婚礼的第二天,他被引到这片风景,可以想见他刚到时内心的惊诧。

上次,我俩来时为冬季,河道干涸,我和他泡澡时曾想象过河水夏日的奔流,现在,那些拼凑澡盆的石块淹没在水下,痕迹全无。

当年的穿山隧道成为风景区天然的大门,洞口上方的庙宇得到了重建,“养伤庙”三字金碧辉煌。

我进入一群陌生人中,他们都知道我的名字,有的人讲:“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不见他已有多年。

我从山野提前归来,耐心等待寒假结束,但在开学时,斜线上的同学已和别人谈上了恋爱。此事对我形成巨大打击,不过也有一份自豪,我终于受苦了,像传记书中的一个画家。

在《毕加索传》上,吉卜赛少年的结局是:

吉卜赛少年是在毕加索睡觉时离去的,这一切都很像是西班牙古老的圣人传说。在圣人的成长过程中,天使会化作一个凡人来给他启示,然后消失。

如果吉卜赛少年是个凡人,他的离去也恰如其分,因为一个不懂绘画的人意外地启发了一个画家,再待下去,他在画家眼中的灵性色彩必将败露。吉卜赛少年一定是在享受毕加索的感激时,决定了永远离去。

他在一个冬天,扮演了吉卜赛少年的角色,原本不该再次出现。一天放学,他在校门口等我,说他一个中学同学上了师范学院,可以介绍给我那里的姑娘。处于失恋状态的我,就随他去了。

结果我俩一无所获,落寞地走在有许多女生晃动的校园,他的女同学不在。他说:“你要有钱,咱俩喝酒去吧。”

我对他说我家就在附近,暗示可以就此分手,但他一直跟着我,只好尴尬地解释,不是要请他去我家吃饭,他的脸色登时灰暗。

我想,他也许真是拿我当最好的朋友,应该逐渐疏远而不伤情面,就说:“去喝酒吧。”

喝酒时,他问了我家电话。从前我和他在花园中天天见面,即便是准备那次旅游,他也想不起向我要电话号码。

喝酒的时间不是很长,出了饭馆就各奔东西。回家后,我想了一夜,他为何要给我介绍个姑娘,也许想对我做出补偿,难道他真和女兵有了关系……

第二天,他越过校门,推开了我教室的门。

我说:“我在上课!”我们的绘画课都是自习,老师许久才来一趟。我的语调也许严厉,同学们纷纷从画板后探出了脑袋。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一副畏缩的神情,但很快产生变化,变得英姿勃勃,一步迈了进来。他向我要纸,捡起根废弃的碳笔,咬出笔芯,趴在地上画了起来。

在山野里,我曾从他的画上寻找启示,一定令他记忆深刻,也许认为那是他对我的价值,以致现在要用画重新赢得我的友谊。

但现在他的画,在我眼中,只是外行人的涂鸦。我走到他跟前,他立刻起身,欣喜地将画面展露。我说:“别画了。”

他跟着我走出学校,到了街心花园。

我俩并排而坐,默默无言,远方,我们曾经同去的山峦棱角分明。他又对我说起了他的童年:“我是四岁时离开云南的,对云南的记忆是满天的箭羽。收割季节,云南的孩子用麦秆作弓箭,麦秆打在身上十分舒服,令人渴望着被乱箭射死……”

我其实很感慨,他是有灵性的。我所受的艺术教育是,真正的艺术不取决于个人才华,取决于对贫苦大众的深深同情,接触他们叫作“体验生活”,真正的生活是痛苦的生活。

那些画家的传记说得更明白,伦勃朗活在贫民窟中,凡·高背过煤球,郁特里罗一生借酒浇愁。许多名画画的都是被饥饿与疾病折磨的流浪者。

教育使然,我对流浪者天然好感。我给他买烟给他钱,我在我的行为中发现了深深的同情。我并不是在梦想吉卜赛少年的奇遇,而是在体验生活。

我坚定了对自己的判断,说:“你有什么痛苦,都说出来吧。”他疑惑地看着我:“你想听什么?”

他说他不是无家可归,而是离家出走,原因是父母离婚。离婚在当时已经常听闻,对他的诉苦,我大失所望。安慰了他几句,我推托上课起身便走。他慌里慌张地将我拉住,说:“你给我的钱我现在没法还你,这个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