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痴 魅(第4/14页)

“所以你对同志婚姻合法化的看法是什么?”妻子端详了他几秒后终于开口。

他的胸口出现莫名的短暂心悸。

“我想,毕竟那是他们的人生,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妨碍了别人的自由,我们无权帮他们决定,该做或不该做什么。”

既然都说了。

记得,不要露出愧疚或惆怅的表情。

他深吸了口气,坐回了餐桌上的笔电前。

“我的想法其实跟你差不多——”

Angela 起身收走了桌上的空杯与咖啡壶,走向开放式厨房里的那座吧台。

“不过这些话我们在家里说说就好。你可别在外面这么白目。”

“知道了。”

根本不需要那么担心的不是吗?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他跟自己说。

打开了洗碗槽的龙头,水兀自哗哗流着,她却忘了该洗的杯盘仍被她留在吧台上。分心是由于眼前出现的画面。从水槽上方的窗户望出去,跟他们家格局相同的另一栋单位里,同样是厨房的窗口前,站的是一个身材雄健的三十多岁男性,他正把洗净后的一颗苹果,递给了刚刚走到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

“阿峰,你知道我在看那个新闻的时候想起了谁?”

“谁?不是安德森古柏吗?”

“是你那个同学,丁崇光。挖空家里资产卷款潜逃的那个。”

继续盯着对面动静的同时,在她的意识中的某扇窗口,一盏微弱的光也在那一瞬间突然闪了一下。她什么也没看清楚,但是某种视觉暂留的模糊影像又好像呼之欲出。对面的窗景里出现了第三人,比另外两个男子年纪稍长的一位女性,一头染成蔓越莓红的短发。

“那关丁崇光什么事?”

红发女人注意到了来自对面的目光。侧身站立的那女子,也许并不是靠着眼角余光,而是凭着某种第六感发现到自己正被偷窥而倏地回望。这让 Angela 不自觉退后了半步,几乎认为那女人是自己的幻觉。

“那时候我就有怀疑,他会不会是 gay。你都没有感觉吗?”

男人短促地笑了两声,耸耸肩不予置评。“gay 的脸上没刻字,我不会没事去猜我身边的人谁是或者谁不是。”

“我这样想没有恶意,只是我一直觉得,他卷款潜逃这件事会不会跟他是 gay 有关?可能真的在台湾活得太痛苦了,他想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才可以真正追寻他渴望的爱情——?”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他忍不住打断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这都是你的想象,他卷款潜逃的原因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什么都有可能。”

等她再转过头去观望对窗,红发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关起了水龙头。

但是她想跟他继续讨论爱情。

因为她发现,竟然这是一个他俩生活在一起二十年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的话题。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多么有趣的一句话。在她的世界里——也许该更精确些,“在像她这种所谓异性恋女性的世界里”?她即时在脑袋里将前提修正——大家都相信一句话,那就是爱情是女人的全部。难道都没有人发现这句话的矛盾吗?如果爱情真的是女人的全部,为什么还需要婚姻?相爱结婚,成家生子,这是大家都在依循的顺序。爱情与婚姻总是绑在一起,走不进婚姻的爱情不是成了奸情,就是被冠上“一段错误的感情”收场。成了家人,成了亲情,皆大欢喜。也许只有将婚姻的选项彻底排除,才能真正回答爱情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吧?可是她大半生都过完了,没有这个机会让她再重新选择了。也许,就只是那一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就叫爱情?只是那样而已吗?在她拿到硕士学位回国后,如果她没有对他开口:都已经四年了,我们之间现在到底要怎样,也许此刻的她会对爱情有完全不同的想象。

而他那时给她的答案是什么?

我想要跟你有一个家,他是这样说的,然后她就开心得不得了,觉得自己好幸福。

他想要的是一个家。

她终于恍然大悟。在二十年后的这个周日上午。在他们讨论过了同志婚姻这个话题,以及突然联想起在“国建会”实习时认识的那个叫阿崇的男生之后。

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唉,搞不懂耶,这样一个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知道这句话究竟是想对谁说的。她的双肩不自主地抖颤起来,没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嗤笑。

拉下了眼前的百叶窗帘,她快步走向吧台,端起了待洗的杯碟,并在转身前不忘对着餐桌旁的男人再丢下一句:

“我看你从来都不参加同学会,为什么?你都不会想念你以前高中或是国中的同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