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痴 魅(第2/14页)

可是,明年就要大选了,这时候怎么还会换阁揆?

竟然在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的位子,而是眼前的局势。

就是因为要摆平提名,所以这一切都要重乔啊!秘书长说。

他心不在焉地移动了一下滑鼠,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餐桌那头,正专注于某条新闻的妻子。一个月前他们还在为是否竞选第四届连任有过讨论,没想到她当时的回应竟然是反问他:你自己觉得,过去十几年你在“国会”究竟完成了多少以前的理想?

究竟要不要跟妻子透露昨天从秘书长那儿听到的口风呢?

外祖父是早年反对运动先锋的她,在他们大学初识时,也曾同样直白地问过:你一个外省人,为什么会选择加入这场党外运动呢?

直觉告诉他,他可以相信她。他选择据实回答。因为在另外那个党里他是不会有机会的,他说。他早看清楚了。如果自己是本省籍恐怕还比较可能得到拔擢。偏偏他只是一个老芋仔与山地婆的小孩,面对那些不是将官就是政商名流的后代,他的外省父亲除了提供他出身卑贱的血统证明外,别无任何其他帮助。他不想一辈子只能做一个无名的小党工,永远扮演着卑屈奉承的角色……

一口气将所有从前不曾吐露的怨气都在她面前坦白。总是自己人才最轻贱自己人,只有弱势的人才懂得这种现实。他几乎要对她咆哮:像你这种台籍望族之后是永远不可能明白我们这种人的愤怒的!

所以你打算隐瞒你自己的背景?可是你连台语都说不轮转……我母亲是原住民,我们是母系社会,台语我可以学……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她的眼神里闪动着像是同仇敌忾,又像是怜悯的一抹泪光……会很辛苦的,她说……就是需要有你这样的人……眨眨眼,二十年过去了,一路走来从学姐到革命同志,到如今的老夫老妻,Angela 却已不再像当年,对于他想要再次争取竞选提名,这回她的态度趋向保留。她总是提醒他,看看早年的当红炸子鸡,在一波波政治斗争中多少人都重摔了。原来都是一样的,她说,拿到了政治资源,就只剩你死我活的相残。她甚至是身边少数对明年的大选不乐观的人。

如果告诉她,我也许将会入阁的消息,她会怎么说?

她会希望我接受吗?

还是会用她云淡风轻、实则一针见血的方式,笑笑把问题丢还给他:你自己判断,这个位子你能坐多久啰……

端起马克杯,灌下一口只剩微温的咖啡。

他的眉心还有昨晚的宿醉在隐隐作痛。

虽然还没有告诉 Angela 这个消息,但前一晚在副主席嫁女的婚筵上,喜不自胜的他已在心里暗暗为自己庆祝过了,一没注意便喝多了几杯,最后是被人推上计程车的。记得回家的一路上都是闪烁流离的街景灯影,他一直都把头靠在窗上,像孩子在观赏圣诞节的百货公司橱窗般,直到一◯一大楼从他视线中消失。

中途他解开了领带,心情仍然处于飘飘然。虽然老家与自己的选区都在中部,台北这座城市却才是他真正的家,那个十六岁跑上台北考高中的孩子,如今终于是不折不扣的台北人了。他在这座城市里成家立业,购屋生女,二十多年来的两地奔波,他只记得自己日日夜夜都为着未来在打拼操烦,生怕一个松懈,就会让他已拥有的这一切如涨潮淹没了沙滩上堆起的碉堡,到了午夜梦里惊醒,发现全是幻影。然而,如果这次入阁的消息成真,应该就是为他过去这二十年的努力画下了一个保证,没有人再能否定他的成就,而那些忧心忡忡也应该暂时不再困扰着他了吧?

但是自己究竟在忧心什么呢?

当忧烦成为一种习惯,往往就记不得这种习惯是怎么开始的。

酒意稍退,惯性的多思多虑立刻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开始想象着会不会这只是明升暗降,又是派系斗争中的一步抽车棋法,逼他让出了他经营二十年的地方势力?即将发布的这个位子,会不会是他政治生涯的最后一站?如果不是,那他接下来又该如何步步为营?似乎以内阁为跳板,接下来挑战台北市长也并非不可能……

一首耳熟的情歌就在这时候打断了他的漫天遐想。

计程车司机不知道何时转换了收音机频道,原来的古典乐变成了国语流行歌。我不愿看见你独自离去的身影,怕我会忍不住牵你手将你带走……我不愿看到你依依不舍的表情,怕我又会忍不住再停留怕你难过……他记得这首歌。这首歌当红的时候,他的人生似乎也起了某些变化。

是哪一年呢?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那男子的歌声让他突然有种寂寞的感觉?

不是某段被尘封的记忆因此被打开,反而更像是有一些记忆始终如海上漂流的碎骸,总在他伸手无法触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