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痴 昧(第3/5页)

视线范围开始凝缩,像是在摄影镜头的镜面外圈涂上了厚厚的凡士林,出了焦点外的事物只剩溶溶的影绰晃动。而焦点内的光线也只相当于三十烛光的有心无力。视觉的昏黄带来了心理上的沉闷与缺氧,让自己的呼吸声变得分外清晰。

一开始还以为听觉也随着视觉开始退化,过了片刻之后才知道,他走进的这世界确实是无声的。

游魂一个个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依然是不开口,面容还是一样的苍白呆滞。只是坐着,像道具一样,没有思想,也没有情绪。

而最让他惊讶的,莫过于当他缓缓——下意识地他让自己一切动作放缓,仿佛在他手中有一枝微光的蜡烛在烧,害怕它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而让他落入无尽的黑暗——缓缓缓缓将视线从吧台前移到了吧台后,看到的竟是 Andy 正在调酒。而且一面调酒,一面还对着毫无反应的吧台客人,表情生动地在自说自话。

他听不见 Andy 的声音,或者根本是被消音。

但是 Andy 仍然继续地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心想这究竟是谁的梦?

是 Andy 的?还是他的?难道是他们出现在彼此的梦里?

他走向吧台,就像是已经熟悉此地的老客人,于不同年份不同剪裁的西装之间坐下,开始慢慢思索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人们认识这个世界,还有认识自己的方式,也许并不都是正确的,这是昨夜以前的他从不曾有过的念头。然而大家也都接受了那些不正确的说法。阿龙怀疑,并非从来无人发现过那些说法有漏洞。就像他,无意间也钻过了某个缝隙,走进了那个以往从不曾被发现的空间。

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超商收银员,又能撼动得了任何事吗?他如何能对两位侦讯他的警察说,你们知道吗?我们一直以来相信教科书上所说的,梦是非物质的,现实是物质的,灵魂是非物质的,空间是物质的,其实都错了!

譬如,在我们梦里常常出现过一些面孔,我们根本不认识他们,甚至连见过面的印象都没有。梦里的这些陌生人,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醒来之后的我们,从没有对这件事继续追问?

提早了半个小时抵达那坐落在信义计划区新开幕的国际饭店,腋下夹着昨晚包好的那一盒旧卡带,我先在门口观赏了一会儿饭店大厅里进出的人类,对于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因走进了此间时尚豪华的人间天堂而油然露出幸福微笑的画面,我只是平静地任他们在面前无关痛痒地招摇。

莫非,离人生下车的时刻越近,我的心胸也罕见地开始显得无与伦比地开阔?进而对这些人的虚矫收起了我批判的利矛,甚至还产生了难得的一点同理心?三十年前的我不也是这样的吗?去了什么样的地方,认识了哪些人,这些事总在心里连成了反映自我价值的升降曲线。不能说那样的人生毫无价值,只是所有的派对都需要不停更换新鲜面孔。有一天他们也会像我此刻,站在派对的入口才意识到自己的穿着与表情都显得格格不入。每个曾经跑趴的人都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来。想当年,在唱片业欣欣向荣一片大好的年代,自己也曾经是走路有风的。但终于可以庆幸的是,这些都不再是我的烦恼了。

抱着纸盒走过饭店的大厅,感觉自己看起来像个鬼祟的恐怖分子,正准备伺机在这个资本主义的天堂留下一枚定时炸弹。

为什么要抱着这个累赘出门,已经想不起最初的动机为何。前一晚严重失眠,天亮后却又陷入一场场毫无连贯的乱梦。也许在某个梦里,这盒子里真的放置了一枚土制炸弹。这一刻站在大厅中央,看着身边的每个人都像是在体内装载了自动导航系统般横冲直撞,唯有我毫无方向感可言,下意识就将原本夹在腋下的纸盒改抱在我的胸前。

庆幸还有这点重量让我感觉踏实安全,否则我可能就像浪花翻腾起的一点泡沫,随时可能蒸发。

与一群二十郎当岁的年轻小伙子一起步入了电梯。男孩们的发型与衣裤都经过一番精心搭配,一开口就在谈论起昨晚在某家夜店遇见的一群妹。时代的转折充分显现在这几个时髦小伙子身上。若是在当年,这么风骚做作的装扮不遭人侧目当成是 gay 才怪。可现在呢?难道他们当中没有藏着一个当年的自己?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不是也混在男生中间与女生打情骂俏?

尽管感应失灵,但还是趁着小伙子们不注意时,用力吸进了几缕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气味。那是古龙水刮胡水发蜡,加上些微的皮革与口香糖混合成的一种都会性的雄性分子,走到哪里都以这样的气味划出了他们的地盘。正当我如一只老狼被这群毛色丰满的小狼挤到了电梯厢中的角落,我听到了一个愉快而礼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