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痴 昧(第2/5页)

那些不能出柜的橡皮阳具让我恍然大悟。

人类天生就不是一种诚实的动物。没有了谎言,就如同丧失了存活的防卫机制,连活着的动力都消失。

为了怕被别人识破自己的秘密与羞耻,所以才必须努力好好活着,为了捍卫各种内心里黑暗的纠结而活,为护好自己所有见不得人的事不得外流而活。抓住不敢放的秘密,往往就决定了人生的福祸与荣辱。意外丧生与猝死者在咽气前最操心的,大概就是那些该毁掉的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毁掉。

在离开之前,还有什么是该毁而没有毁得更彻底的?

倏地从床上翻身而起,下床开了灯拿出纸笔,开始坐在从国中一直用到大学的那张旧书桌前,企图让那些藏在垃圾袋中骚动不已的嘲弄彻底噤声。

姚,你还记得

才划下了这几个字,我的手便已颤抖至无法握笔。

姚,你还记得,那时位于台北火车站前,还没被大火烧掉的大方三温暖吗?

某个周日下午,置身于该处难以想象的摩肩擦踵盛况,我直觉有熟悉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晃过。记忆中,一切发生得太快,毕竟视线太昏暗,人影一闪的瞬间,一扇隔间的小门便已迅速关上。

但我确定那个下午我看见的人是你。

走向那扇紧闭的门,隔着木板侧耳倾听里头的动静。不消一会儿,门口开始聚集了三四个跟我同样无聊的窃听者。

门的另一边,你正发出规律且富节奏感的喘息,像不断被踩动的打气泵浦。

你需要的是被侵入的痛快,我竟然在那个下午才恍然大悟。曾经对你的苦苦期待,无异于一只苍蝇爬在它不得其门而入的玻璃球上。男男肉体间的寻找与呼唤,其实更像是刺猬取暖。

你需要的那种痛快我当然懂得,那是被阳具征服的同时,也沉浸在自己拥有着相同伟硕阳具幻觉的一种同体同喜。

高一时在无人教室里发生的事,你应该没忘记吧?我因紧张得近乎昏厥而完全无法有任何余味可言。那时毫无真正性经验的我,曾如此痴昧地认定了,男人与男人之间,只要彼此有好感,就是爱情的萌芽。

这样的鬼打墙,在之后遇到更多让我动心的对象时还会一再地重演。男男之爱没有一见钟情,因为眼见不足为凭,除非是在三温暖这样的场所,才能毫不需羞耻或扭捏,单刀直入破题。反而越是希望交往的对象,彼此越是不敢直接表明,总要上了床才能确定,才能继续尝试,甚至,才会死心。上这么多床并非有无穷的精力需发泄,反而是为求得一个安稳的臂弯,才得要一干再干,或一再被干……

那个下午,在闷湿的三温暖里,一个过期的答案,终于挣脱了羞耻的层层包裹。甬道上,三四个鬼祟的人影如蟑螂摇动着触须般,试探起彼此肌肤的敏感地带。

中间的那扇门隔出了现实与幻想,我在门里,也在门外。

同性间的主动与被动既不是因为个性使然,也不是由高壮或瘦小的体型差异决定角色。不像男女之间总像隔山传情,同性间太清楚彼此相同的配备,对方的施或受与自己的性幻想,根本无法切割。肉体间因交感产生同感,才能进入快感。我甚至认为,这种同时以多种分身进行的性爱,是需要更高度进化发展后的脑细胞才能执行的任务,稍不留神,讯息便会陷入混乱,最后以败兴收场。

真相终于大白,我们皆不适任那个近乎虐待狂,让对方在如此持久的疼痛中迷乱喘吁的 1 号角色。

当时在门外的我,想象着你躺卧在那脏臭的床垫上,举起双腿任人狎亵钻凿的那个画面,一股既酥麻又让人惊骇的冷颤,便从我的背脊一路奔淌到丹田。我射出的那一摊精,滴在门外冰冷的塑胶地板上,当你完事步出时,会不会一个不留心曾经一脚踩个正着呢?

在日后已被一把火烧尽的大方,我看到了我们同类不同命的未来。

你的秘密,或许已随大方的化为灰烬,而一并被埋葬了。

我的秘密却仍如病毒在我血液中流窜,我越虚弱便越显示出它们的茁壮。

昙花一现就算一夜。但梦却太长,周而复始。

他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然而他仍清楚记得那一刻他的愤怒与恐惧,还有观眼望向门内时,那个光影渐渐开始暧昧浮动的世界。

他是怎么走进了那扇门的?他在里面待了多久?……然后就是火势在他眼前轰然茁壮,火舌舞动得像一棵在狂风里摇晃的大树,黑暗中卷起的热气扑盖着他的脸,梦就这么沸腾起来了……

那扇门。

如果没有走进那扇门的话。

走进那扇门的瞬间便知道,虽然酒吧里的对象位置与几天前勘看时相同,这已经是不同的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