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勿忘我(第2/5页)

不知道他们的演唱是何时结束的,我被场内不算特别热烈的掌声惊醒。

“谢谢陈威带来的这首歌曲……不过,两个男生对唱情歌还是挺奇怪的,好像应该是一男一女比较自然吧?也许海军官校也该考虑招收女生,大家说是不是?……陈威你大概还没有女朋友吧?”

女主持人生硬地圆场,在我听来只是越描越黑。

我伸长脖子想要观察坐在台下的评审们的反应。

一排人先是全低着头假装在看资料或写评语,然后坐中间主席位的那位知名声乐家,突然举起手向主持人示意,下一位原本已在台侧正要上场的选手,这时又退进了翼幕后。主席与其他几位评审交谈的时间也许不超过一分钟,但就在那短短的一分钟,我的命运从此改变。

“伴奏者加入了和声,违反了独唱的比赛规定。”声乐家对着全场观众如此严正地发出了声明。

历经了长达四个月的过关斩将之后,原被看好的佼佼者,竟会选择了用这种方式当作最后冲刺,某种程度上,我感觉他似乎在嘲笑所有其他选手的战战兢兢。像是车祸现场,当听说车毁人亡的原因是酒醉驾车之后,围观的人群虽有遗憾,但暗自在心底或多或少都以为,这是罪有应得。

名次揭晓,陈威果然落选了。

大出意料的是,我得到了亚军。

吞下惊恐与辛酸,强作镇定,在接下奖座的那当下,我异常心虚。

那个亚军的奖座,多年来仍被母亲放在老家酒柜的显眼位置。

取下了灰尘早已结膜的奖座,比赛当日在台上的心情此刻我早已无印象。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更有可能是因为第一次目睹,我的同类因表态身份而遭到严惩的现实。原本应有的胜利笑容却被担心取代,我担心大家认为我何其幸运,得到了天上掉下来的这份礼物。我担心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安排,外界再也看不到我曾为理想努力过的事实。我更担心,万一,他们也发现了我的伪装。

看到同类像杂草一样被拔除,我却什么也不能做,除了继续寻求掩护。

想起我们那一代许多同学都曾参与过的学运抗争,在广场上,他们手牵着手高呼着口号,在群众阵线的推波助澜下,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地勇敢。万一被抓进了派出所,也不用惊慌,还有父母会出面把他们保回。绝大多数的人在运动解散之后,照常回家过日子,约会看电影打炮,最后仍然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就业成家生子大业。

属于我的一场革命抗争,在当年既无群众也无媒体,更没有家人后盾。我接下来的人生,恐怕更像是一个卧底间谍,不但连自己的父母都得守口如瓶,甚至有一天可能再也回不了家。

我多么地不甘心,这毕竟不是我原本以为会有的人生。

我羡慕那些参加过学运,而后可以拿来说嘴一辈子的那些同学,他们不会知道单打独斗的滋味。那种在丛林游击战中孤军一人的生存游戏。他们记得的总是在人群中的热血激昂,他们永远可以有退场的选择,回到原本就画好蓝图的人生,没有谁真的打算为一场运动送命,或甘愿家破人亡。

从没想过要当烈士的我,到如今家破人亡与命在旦夕竟都双全。

但是我永远成不了英雄。

我既无法像姚那样艺高胆大,混入政治,直捣权力核心。也没有阿崇的弹药可供挥霍,政变不成便撤退海外。我只知道大难将至,只能一路往前。当我出柜走上舞台控诉的那一刻——

不,应当是更早,在看到我的筛检报告结果的那天起,我早已在心里与我的父母诀别。

我把奖座用报纸包起,放进了黑色的塑胶大垃圾袋。

比赛散场后,在大厅里遇见了我并未预期会出现的阿崇与姚。虽然事前我曾一再表明不希望有人来看我的决赛演出,但那当下我还是感激得挤出了短促的笑容。还能三个人聚头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们对此早都心里有数。当我收起了僵硬的笑容,随之而来的,立刻是三人不知如何应变的失语。

想必他们也都看到了。怀疑军校生并非因和声犯规而落选的,显然不只有我。记忆中,是姚先打破了那尴尬的沉默,却只顾连声向我恭喜,并不想谈论赛事,是阿崇在一旁的怨声不断才打开了这个话题。

“你不觉得这很恐怖吗?评审评的不该是音乐吗?他们怎么可以就这样做掉了一位选手?这种黑箱手法太明显了。结果大家都没说话?没有人表示抗议?”

“照你的意思,难道是让小锺去做那个带头抗议的人吗?我看就是犯规,没那么多阴谋。为什么别人都没有用和声就只有他?这不是故意踩线是什么?”

“姚瑞峰,我对你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