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父亲离休

父亲在当满了四十七个年头的军人后,终于离休了。父亲离休之后,和那些所有离休的老军人一样,住进了环境优美的干休所。

父亲从十五岁参军那天起,他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休,被送到一个整齐的院落里让人供养起来。父亲在十五岁那年参军后,他就一直预感到,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战死在沙场上,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才名正言顺。父亲打过无数次仗,先是和日本人打,又和国民党打,后来在朝鲜战场又和美国人打,一路拼杀过来的父亲,不仅没有战死于沙场,反而在战争中壮大了起来,后来竟当上了军区的副司令,这也是父亲从没想过的。没有献身于战争的父亲,终于老了,老了的父亲无可奈何地住进了干休所。

父亲住进干休所那天,最高兴的还要数老尚、老王和老李,他们都是和父亲一起打打杀杀了大半辈子的人,他们在几年前先父亲一步住进了干休所。三个人在迎接父亲进干休所的那一刻,神情犹如失散了多年的孩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爹亲娘。

老尚说:老石哇,离了好哇,以后咱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老王说:这是迟早的事,咱们革命一生、也该歇歇了。

老李说:可不是咋的,牛呀马呀的还要吃草拌料呢,何况人了。

父亲听三个人说,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不说话,三个人就不说。

老尚又说:老石哇,别想不开,我们当初来这的时候,也是长吁短叹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觉得挺好。

老王也说: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离了有离的好处,在职有在职的好处,不管咋样,结局都是一样的。

老李说:刀枪入库了,咱这辈子也该消停了。

老尚在职时曾当过军区的参谋长,老王当过军区的政治部主任,老李是后勤部长,也就是说,他们在位时曾是司、政、后的三个要害部门的主要领导,那时父亲是军区的副司令,他们在父亲领导下工作。此时,父亲望着眼前昔日司、政、后的一把手们,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父亲终于没好气地说: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老尚、老王、老李就讪讪地走了。出了门的老尚说:操,这老石还不习惯哩。老王很含蓄地笑一笑道:会习惯的,人嘛!老李也说:想当初,哥们不也是这样么,过一阵子,啥都没啥了。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在该醒的时候就醒了。父亲在醒来的那一瞬间,正是部队营区吹起床号的那段时间,此刻,父亲却没有听到起床号,但他还是醒了。父亲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戴帽,然后走出楼门,直到走出楼门父亲才清醒过来。出现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列队整齐的军人,而是一些极自由化的老头老太们,在那里散漫地遛弯儿,聊天,打哈欠,父亲对眼前的一切很不满意。

接下来,父亲就开始跑步了,这么多年了,父亲似乎没有学会任何锻炼身体的招数,只学会了跑步这一项。从十五岁参军那一天起,他就学会了跑步,跑步撤退,跑步追赶敌人,跑步攻占阵地,总之,父亲这一生是跑过来的,每天他不跑出一身透汗他就不舒服,于是父亲就跑。

在自由懒散的干休所里,父亲铿锵地跑步,招惹来许多人新奇的目光。

老尚望着父亲跑步的身影就说:操,这老石,还是那德行。

父亲跑了一辈子步,早就练出了一套标准姿势,握拳,甩臂,两眼目视前方,表情雄赳赳,身体气昂昂,父亲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跑下去。父亲的样子和干休所的氛围格格不入,相差十万八千里。

正在练气功的老王、老李等人,见父亲这个样子,就收招换式,冲父亲喊:老石别跑了,老胳臂老腿的,折腾出毛病可不好。

父亲听到了,对老王的话不理又不睬,仍一路跑下去。老李就说:咱别管,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绕着干休所的花坛,没能跑到啥时辰,毕竟六十岁的人了,父亲跑了一气,终于停了下来。父亲吁吁地喘着,意犹未尽的样子。

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就围过来,意思要嘘寒问暖一番,三个人觉得,自己毕竟是过来人了,又是父亲的下级,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们总要不失时机地关心一番自己的上级。他们面带微笑,样子有些嬉皮笑脸,这样显得亲切自然,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老石呀,咱们都离了,就该享受生活了,人嘛,一辈子还想咋的。

父亲面对着这些散淡的人们,不知为什么就有了火气,他指着围过来的一群人道:瞅你们的样,哪还有一点军人的样子,立正,都给我站好。

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在父亲的突然命令中,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几年的干休所生活已经让他们学会了散漫,在父亲面前,在父亲的一声命令中,散漫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们立正站在那里,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然后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老尚掩饰什么似的说:操,这老石,离休了,还整啥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