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格愣一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叫日本的国家。鄂伦春人的家就是大山,山外面的天地让鄂伦春人陌生。久居在山上的鄂伦春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眼前的山林就是他们的世界。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只要是山外面的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格愣一家在部落里生活的时候,每年要结队走上三天三夜来到山外面的一个集镇上,他们背着兽皮、猎物。换回盐、布匹……再把这些换回来的东西背到山里。每年一次,这一切对鄂伦春人来说足够了。

格愣一家无法想象出走进他们生活的这三个人会是日本逃兵。在格愣一家人的眼里,三个人就是迷路的猎人,是山外的猎人。只要是猎人就是一家人。

三个人暂住下来,格愣一家也静了下来。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狩猎生活。每天早晨天刚亮,格愣和格木便拿起猎枪、板斧走进茫茫莽莽的野葱岭。傍晚时分才肩扛着一天狩来的猎物满足地走回来。

没几天,格愣和格木站到雪地上准备出发时,三个人也走出木屋,扛着他们的枪,很整齐地站在格愣和格木面前。格愣望着眼前这三个整齐的猎人,朗声地笑了。三个人随在两个猎人的后面,踩着积雪“吱吱嘎嘎”地朝前走去。

野夫向山里走去时,他觉得背后有一双目光盯着自己,让他背上热热的。他回过头,果然就看见宾嘉立在木屋前,手里抓着那双粗粗的辫子正在恋恋地望着自己。这时野夫的心里就莫名地滚过一阵热流,暖暖地在浑身上下滚动。野夫转过头时,眼里就多了份内容,那内容沉甸甸的。

几天来,野夫和宾嘉温存着。他觉得宾嘉像团火一样在他身边燃烧着,那团火燃得宾嘉两双漆黑的眸子里似有两颗星儿在闪烁。野夫每次望见那一双在黑暗中闪动的眸子他既亢奋又不安。短短的几天,野夫觉得要是离开宾嘉该怎么去生活。他同时也发现宾嘉对自己的那份真诚和迷恋。这一切,曾使野夫在暂时忘记自己是名日本逃兵。

每天夜晚,野夫躺在宾嘉的身旁,听着宾嘉熟睡的声音,他手里握着宾嘉那条粗壮的辫子,他想到了广岛,想到了住在另一间木屋里的川雄和知野。几次次梦里,他被川雄和知野的歌声唤醒。他轻轻地爬起来,站在窗口,望着清辉雪地上两个人住的木屋,他想到了仍埋在山头雪里的四郎,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他几次想走到那间木屋里去,可他一看见沉睡在那似个大孩子的宾嘉,他的心就平静了。他躺在温热的炕上,摸着被宾嘉在幸福时咬痛的肩头,他呆呆地凝视着熟睡中的宾嘉,心里就又有了股温暖,一涌一浪地动。

几天了,三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早出晚归的狩猎生活。他们和格愣一家语言不通,他们就相互打手势和表情传达他们的情感。每次格木和格愣说话时,三个人望着那表情,猜想着所要表达的意思。所以,他们十有八九都能猜出格愣一家要表达的意思。

格愣一家因为有了三个人帮助狩猎,每天猎到的东西不断增多。格愣望着这些多起来的猎物,想象着等天暖了,雪化了,走出山里,换回他们用得着的东西。格愣来到野葱岭三年了,他们一家还没有走出过野葱岭,他怕部落里的人发现他们。三年来,山外面的变化,离他们一家很遥远。

野夫每天晚饭后都要到川雄和知野的木屋坐一会儿,他们坐在一起时,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们一时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们这段时间里,曾无数次地想到走出野葱岭的话题,猜想着山外面的变化……更多的时候,三个人的目光都要透过窗口,偶然又空洞地望着月光下青灰色的雪山一座连一座地扯向远方。望着望着,几个人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流了下来。

川雄在默坐着的时候,更多的时间里他都在思念杏子。他还没有和杏子正式结婚,便在和杏子逃命的途中被抓了兵。他和杏子逃跑前,都在横路家的洗纱厂做工。川雄负责维修机器,杏子是名洗纱女。杏子很漂亮,只有十六岁,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和杏子相爱的。他每次进出厂房维修机器,都要经过杏子的身边。他每次经过杏子身边时,都要慢下脚步多看几眼杏子。杏子很迷人,两只小虎牙,短短的头发,忽闪忽闪的黑眼睛,一笑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他忍不住便一次次偷看杏子。不知是哪一次,他再望杏子时,他发现杏子也在望他。刚开始,杏子每次望川雄的目光时,总是慌慌的躲开,后来杏子便不躲避川雄的目光了。川雄被杏子那一双目光鼓舞着,有事没事都要来到杏子的工作台前站一站。后来川雄发现横路老板也经常出现在工作间里。横路像一条狗一样在女工中间嗅来嗅去。横路一来,女工们便拼命地干活,川雄不敢停留,见到老板就匆匆地离开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