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午夜之后,风雪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满天的星斗静静地亮着,一钩残月垂在西天。星光下的雪野泛着层晕样的光。树林阴森森地伏在山岭上,静静地不动,似卧在那里一只睡熟的兽。

三个人走在雪岭间,似走在一场梦里。积雪在三个人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没有人知道要走向何方,前面是什么地方,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三个人只是走,只有走,三个人心里才踏实。川雄走在前面,他用外衣包着四郎的骨头,两眼似睁非睁,空洞又惘然地望着前方。野夫扛着四郎和自己的两支枪,低着头,一步步踩在川雄留下的脚印里。知野的目光不时地越过野夫的肩头望川雄,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川雄的身体望到了他胸前抱着的四郎,有几次他想吐,但只是干呕了几声,他又把胃里的东西顽强地憋了回去。他想活着,他思念广岛的家,他跟在两个人的身后,不知要往哪里走三个人不说话,只是走。山岭一座又一座地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他们不清楚前面还有多少座这样的山岭,也不知还要走多久。肠胃不再饥饿了,一团热烘烘油腻腻的东西在胃里燃烧着,这热量通过胃向周身扩散着。他们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三个人的脸颊不停地淌下来,滴落在雪地上。走在前头的川雄仍双腿不停地向前迈动着,脚下的雪“吱嘎吱嘎”地响着,三个人似在发泄着什么。

知野走着,他只觉得体内那团火燃着,他抓起身边的雪填进嘴里,一股带着泥土的清凉涌到体内。走在前面的川雄突然蹲下身去地干呕起来,野夫似受了传染似被击中了,也蹲下身干呕起来。知野抓着雪踉跄地送到川雄面前,川雄愣了一下,自己从身边抓过雪,大口地吃起来。半晌,三个人才止住了干呕,半晌,三个人才站起来,三个人眼里都呕出了泪水。久久,三个人站在朦胧的雪地上,呆定地对望着。

川雄小心地把怀里的东西放到雪地上,三双目光就凝在那团东西上。四郎只剩下了这堆骨头。

三个人似梦非梦地立在雪岭中,天地间的一切似静止了。

“四郎救了我们。”川雄沙哑地说。

“四郎只有娘了。”野夫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要杀了横路。”知野咬着牙凶狠地说。

“四郎……”川雄跪下去,去抱地上那团东西。

“我抱一会吧。”野夫走过去,伸出双手去接川雄怀里的四郎。

川雄不语,默默地转过身,又向雪地走去。野夫和知野呆愣地望着川雄的背影,半晌,也随着走去。

残月西斜了,被西边的雪岭遮去了半个身子。世界陡然暗淡了许多,眼前的雪山在三个人眼里只剩下了一片模糊又遥远的轮廓。

几个人终于走累了,围坐在山头上喘息着。

“我们要往哪里走哩?”知野的声音带着哭腔。

川雄想发火,拾起头望见了知野那双惶惑无助的眼睛,他便把火气压到肚子里。从兜里捻出一支烟,划燃火柴,双手颤抖了半晌才点燃,然后把火柴放到内衣兜里。

“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回联队了,回去也是死。”野夫望着川雄嘴角的那颗亮点。

“说死也不回去。”知野的浑身颤抖着。

知野又想到了那个斜眼少佐。少佐隔三差五地让知野去他房间去,然后让知野躺在少佐的床上。少佐脱光衣服,然后就去脱知野的衣服。斜眼少佐望着眼前赤条条的知野,嘴里哼叽着,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一遍遍去抚摸知野的身体,从头摸到脚,知野在床上踡着身子颤抖不止。这时知野就想到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他想哭,却不敢。知野每次从少佐的房间里走出来,他都似虚脱了。知野觉得浑身上下脏透了,每次回来他都用水去擦自己的身子,恨不能从身上搓下一层皮来。他每次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死也要死在外面。”知野的目光很坚定。

“中国人恨我们,我们烧了他们家。”川雄的声音似梦呓。

野夫垂着头,看着身下的积雪想着什么。

三个人久久不说一句话,偶然又绝望地望着西垂的残月。三个人觉得已经无路可走了,前后左右都是山岭,就是走出川岭又能怎样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东方又露出一缕晨曦的时候,三个人才从绝望中恍悟过来。“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我们要活下去,活着回广岛。”

“我们走。”野夫站直身子。

“走,向前。”川雄转过身,小心地抱起“四郎”。

这次两个人随在川雄的身后,雪的声音不再寂寞单调。

又越过一座雪山时,三个人惊奇地发现雪地上有几行脚印。脚印杂乱地踩出曲曲弯弯的一条雪道,向远方伸去。三个人兴奋地惊叫起来。有了脚印便证明这里有人,有了人就可以生存,三个人似看到了希望。三个人望着脚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