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四个人围着那堆燃着的火,倦倦的,沉沉的,似要睡去了。干树枝燃得很快,几个人不得不轮流着去拉树枝,几个人从燃着火的那一刻才发现、升火是一个错误。没有火几个人还可以坚持一阵,火一旦燃起了。那坚持下去的意志便垮了。他们发现此时一刻也离不开火了。

四郎躺在被火烤得融化的雪地上,身下铺着川雄的大衣。四郎在高烧,不停地说着呓语。冻成血筒的裤管被火烤化了,污血顺着裤管慢慢地浸在融化的雪地上。

“娘,娘……”四郎在昏迷中喊着。

几个人的目光便一起去望四郎,四郎闭着眼,因发烧脸孔变得赤红。知野望着昏睡的四郎,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娘呀,娘……”四郎惊呼着,昏迷中伸出双手在空中抓着。

几个人都知道,娘是四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四郎很小的时候,父亲下海捕鱼遇到了风浪就再也没有回来,是娘把四郎带大。

铁盒子一样的船拉着他们这批兵开赴中国旅顺口的时候,四郎也是这样冲着波浪涛天的大海一声声喊着娘。喊得一车人都泪眼朦胧。四郎被抓来当兵的时候,娘正有病。娘躺在床上。四郎被带出小屋时,听到母亲凄厉地喊了一声;“儿呀——”接着他听到母亲从床上重重摔下的声音。他大叫着想挣扎开被抓住的身子,但那几双手愈抓愈紧,他扭回头,一路叫着:“娘,你等着,我一定回来——”他相信娘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声,在船上时他也这么一路叫着。

船一登陆,眼前就是另一番世界了。他望着身后茫茫的海水,这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广岛离自己很遥远了,母亲离自己很遥远了。他长嚎一声:“娘呀,俺对不住你哇——”便跪下去。他跪下去的同时,整个岸上的日本兵黑压压一片都跪下去了。冲着混浊无际的海水,冲着家乡的方向,他的耳畔响着一片呜咽声。

天又是黄昏了,连绵的雪山似梦似雾地染在一片昏黄里,风雪在远近的山林里呜咽呼嚎着。

知野醒了,缩着身子倦在火堆旁,不停地颤抖着身子,两眼无助地望着川雄和知野,哆嗦着嘴唇半晌带着哭腔说:“我们还能回广岛吗?”

川雄和野夫望着知野,又望一眼躺在火堆旁的四郎,两人顿觉肩上的担子很重。

“能——”川雄说。

“一定能——”野夫说。

野夫说完这话,茫然地望一眼四周,在胸膛里呜咽一声。

“我冷,我要饿死了……”知野又哭开了,那哭声很空洞,也很虚弱,在呜咽的风声里显得很渺小很悲哀。

野夫心里莫名其妙地窜着一股火,他不知该恨谁,摘下肩上的枪无力地举着,枪口盲目地冲着这个世界。

四郎在东天里升起第一颗寒星的时候醒了,醒了之后,三个人都围过去,默然地望着他。四郎抓住野夫和川雄的手,愣愣地瞅了半晌,又抬头望了一眼暗下来的天空,恍惚间才回到了现实。

天边又有一颗寒星升起,在四郎的眼里眨了眨,他扭过脸看了看两个人,又望一眼缩在一旁的知野,喘息一会儿说:“你们……回广岛……别忘了去看……我娘……”四郎泪流了下来,几个人望着四郎眼睛也朦胧了。四郎这时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说:“横路,我要、杀了他!”四郎说完这话时,便急促地喘息着。

四郎腿上中的弹不是来自游击队方向,而是来自他身后横路的枪口。

横路一家和四郎是大溪边仅有的两户人家。四郎的爹随着鱼船沉海之后,娘就带着也来到了大溪边。

那时大溪只有横路一家。娘带着四郎在大溪边开垦了两亩地,搭了一间茅屋便住了下来。那时横路一家弟兄还小。后来就大了,大起来的横路兄弟把大溪边的荒地都开垦了出来,一直开垦到四郎家的那片稻地旁。每年播种的时候,四郎都会看见横路兄弟那一双双仇视的目光。四郎不明白横路一家为什么仇视自己。娘告诉他,横路一家想赶走他们。四郎种地时有一头牛,突然在一天早晨,肚子被刀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肠子从那大口子流出来。四郎望着那头牛便什么都明白了,四郎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望着牛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自己眼前倒下。母亲为那头牛的死病了几天。四郎望着大溪边的那两亩即将成熟的稻田哭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娘他已经再也没有亲人了。大溪就是他的家,他不知道离开大溪还能到哪里去。没有了牛,他就像牛一样地在田地里劳做着。他每每抬起头,望见横路一家仇视的目光时,他也迎着那目光望过去,把忍耐的愤怒压在心底。后来他被抓来中国时,横路也一同被抓到了中国。他和横路从不讲一句话,只是仇视地对望着。他想到娘,现在只有娘一个人了,横路家还有几个兄弟,娘还能坚守那二亩稻田么?那一晚,枪一响起时,他就被横路射来的子弹击中了,这一切他万万没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