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冯森和广泰成为磕头弟兄,绝不是冯森的心血来潮,他的为人准则里,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把刀。开镖局的人家不怕朋友多,就怕有仇人。一家几代人经营的镖局,终于有了规模,成为响彻关外的第一镖局。冯森生长在镖局世家,受到父辈的感染与熏陶,也沿袭了他们行侠仗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禀性,他喜欢结交真正的汉子。广泰当年独身一人,硬是从胡子手里要回了镖,仅这一件事就令冯森刮目相看。

杨四小姐在卖自己时,冯森能体会到广泰当时的心境,他自己也是个男人,他真心地希望自己的举动能成全广泰和杨四小姐,没想到事与愿违。如果杨四小姐不是杨四小姐的话,事情将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杨四小姐就是杨四小姐。

冯森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冯森仍感到愧对广泰。后来冯森押镖途径小孤山时,他很想同兄弟广泰聚一聚。广泰沦落到这步田地,他的心里也不好受,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从没有把广泰真当成胡子,他觉得广泰仍然是他的兄弟,他一直觉得广泰早晚会有一天走下山,光明正大地干正经事。

冯森冲着茫茫林海喊:广泰,大哥来了!

其实广泰早就下山了,他就躲在一棵树后,望着走来的冯森人马。冯森的队伍里,那杆“关东第一镖局”旗在风中卷动。自从广泰立志要有自己的镖局时,他就开始羡慕这杆镖旗了。镖旗是镖局的象征,凡是开镖局的人,有谁不羡慕“关东第一镖局”呢!

此时,那杆惹眼的镖旗,似一团火烧着广泰的眼睛和心,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异常难受。有一阵时候,广泰曾幻想走在镖旗下的不是冯森而是他自己,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啊。以前他做梦见过自己的镖局。

在冯森呼喊他的名字时,他才清醒过来,把枪插在腰里。他一步步向冯森走过去,身后是一群小胡子。小胡子们端枪拿刀地拥着广泰走来,直到这时冯森才清醒地意识到广泰已经是胡子了。但他对广泰并无戒备,自从广泰离开奉天城,来到小孤山后冯森一直都在记挂着广泰。

冯森见到走过来的广泰,也向前紧走几步,打量着越走越近的广泰。

冯森说:兄弟,你瘦了,也黑了。

广泰口是心非地说:我是胡子了,活过今天还不知明天呢。

冯森听了广泰的话就有些难过,他握住广泰的手,广泰却那么不冷不热地让他握着。冯森说:兄弟,下山吧,你要是不愿在我这干,我帮你另立门户也行。

广泰就笑一笑,抽回手,冲冯森抱了抱拳说:大哥的好意我领了,开镖局那是个梦,我有那个心没那个命,我只配当胡子。

冯森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从镖车里抱出了一罐酒来说:四小姐知道我路过这里,这是她特意让我捎来的。

停了一会儿,冯森又补充道:这是我和四小姐的喜酒。

广泰的手有些抖,那一刻他差点流出泪来,他又一次体会到了四小姐的一片情谊。

半晌,广泰颤着声音问:四小姐还好吧。

冯森的心里很不是个味。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不管怎么说,总是有些别别扭扭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突然想到临走前,杨四小姐让他带给广泰的几棵山参。四小姐这么有情有义地惦记着广泰,冯森感到很高兴。广泰毕竟和杨四小姐有过那么一段,如果四小姐一夜之间就把广泰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冯森也就不会娶四小姐了。有哪个男人愿意娶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呢?

冯森又把山参递给广泰道:这也是四小姐带给你的,她说山上寒大,让你补补身子。

广泰接过山参,久久没有说话,他是在强迫自己不把眼泪流出来。当年他在马大棒子面前烧自己吃自己时,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有关四小姐的丝丝缕缕,都让他心潮难平。

半晌之后,广泰终于说:要是大哥不嫌弃,上山歇歇脚吧。

冯森抬头望了眼天空,时光尚早,冯森就说:还是赶路吧,东家还等着这批货呢。

广泰就不说什么了,冯森上了马,广泰才想起什么似的说:用不用我送你一程?

冯森说:不用了,这条路我常走。

大哥,那就多保重。广泰又冲马上的冯森拱了拱手。

冯森的一队人马就越走越远。最后被雪雾笼罩了。

冯森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广泰的内心了,但这次和广泰见面还是让他感到高兴,只要广泰平安地活着,他心里的愧疚感就会少一些。

广泰曾试图忘掉过去的一切,可不知为什么,他越是想忘记,就越是无法摆脱往事的缠缠绕绕。

他双手托着那几只山参,心里一遍遍地说:这是四小姐给的。他的眼前又闪现出四小姐的形象,他就湿润了一双眼睛,他就泪眼朦胧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里走去,他越往山里走,他的心就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