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成名作(第2/16页)

排长走了许久,许奎阴着脸没有一丝儿光明。而我们莫名的竟有一丝温暖在胸膛里荡漾。怀着这种温暖,我们重新拿起纸笔把没完成的第一封信写下去。自然每封信都多了一项内容:排首长亲自来看望我,排首长冲我总是笑眯眯的,或排首长他对我格外重视……诸如此类,等等,云云。在信封通讯地址处我们一致认真地写下“汽车训练排”。笔在上面描了又描,待确信无比醒目之后,才放下。

一阵极嘹亮的号声,把我们从梦中唤醒。这号声听着很新鲜,新兵连三个月是在距团部二十几里外的山沟里,那里没有号声只有一阵阵刺耳的哨音。大家伙儿起床动作很快,整理完内务,睡下铺和上铺的都站到地上。马矮子手里提了条折在一起的腰带说道:“出操。”于是我们就盯着马班长的腰带冲出门去。十二个人分成两列,出了团部大门,顺着一条马路跑步。天还不很亮,远处一座土丘上插了一列列标语牌,写着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之类。

我们住处的隔墙是家属院。再往前一百米穿过两个球场一个花坛是团部办公楼。出操回来,家属院里才有阿猫阿狗一起出声的响动。汽训排是汽车连的一个临时排,和老兵们在一起吃饭,老兵新兵一律围了圆桌坐着,这样我们新兵感到极幸福。早晨是白面馒头加咸菜。吃饭时,假姑娘拿了一个馒头却不吃,任那热腾腾的馒头升起袅袅蒸气。我们不解地望他,竟发现那双极秀丽的眼里汪了两泡泪水。马矮子看怪物似地瞅着他,用鼻子说:“哼哼。”

假姑娘在新兵连时,没有不认识他的,都知道三排一班有个“假姑娘”。人长得标致,说话先脸红且慢条斯理,不笑不闹,甚至走起路来竟有些姑娘的婀娜。

刚吃完饭,马矮子班长就让指导员叫去了。回来时手里攥了一团黑布,待展开,才知道那是黑纱。每人发得一条,并被指示马上戴上,我们十分疑惑,但看马矮子戴上了,也就都戴上了。可是心里想:马矮子家死人不至于让我们跟着戴孝吧。想着心事我们在马矮子率领下开到操场集合。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有团机关的主任处长们,有参谋干事们,还有汽车连的几个老兵,众人都臂戴黑纱正冲着北方默立。不一会儿,喇叭里放出了哀乐,我们才知道三营工地塌方砸死了人。去工地参加追悼会,有诸多不便,我们只能在远离工地的团部遥寄哀思。事毕,马矮子对我们说:“哼,黑纱你们留着,以后常戴,自己收着省事。”果然,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和黑纱结下了缘分。我们是工兵团,经常接到上级不断深挖洞的任务,洞挖得太深,免不了要死人,所以三天两头就有哀乐奏响。于是我们隔三差五就臂戴黑纱向远方不知名姓却已壮烈牺牲的战友致以沉痛哀悼。一年零几个月之后,中国那颗最明亮的巨星殒落了,黑纱便遍及全国各地。

当天就开课了。开课之前,排长站在队前,两眼仍眯条缝,充满友爱地望着我们:“你们是在二百多名新兵中严格挑选出来的,你们是汽车连的希望,你们不要辜负全团官兵的厚望,你们要学习雷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为人民开车,开好车,你们你们……”从那时,我发现排长是极擅长演讲的,而且能把一长串的排比句子,无限量地排下去。

上课的教室就设在饭堂,前面立了块黑板。排长的第一节课讲热力发动机的原理。他是胶东人,热说成野,直到他在黑板上写下热字,我们才恍然大悟。正讲课,炊事班的门被“吱”的一声推开,一位胖得很不通情理的姑娘走进来。排长的脸色先是愠怒,待看清来人,怒便去了,而且满脸的青春痘都显得水灵了一些。山东话也说得更加抑扬顿挫。“谢芳,有事?”那位被称为谢芳的姑娘很不好意思地说:“一批货发到车站,调度说,能动的车都去了工地,只剩下你们的教练车,帮帮忙吧,大排长。”排长两只细眼呈月牙状弯着,瞟了一下坐在我们后面一直想心事的马矮子,小心在意地问:“马班长,你看这事儿……”马班长这时早就站了起来,冲谢芳无限美好地笑着,大丈夫气概十足拍着胸膛说:“哼哼,好说,好说。”接着抖抖手里的一串开关钥匙,很快地走出饭堂。后来我们知道,这位胖得无法无天的姑娘是政委的女儿,在家属工厂搞推销。他母亲几年前过世,政委又找了位比她大三岁的继母。那继母花枝招展,在她面前脸色却是极难看的,并经常把锅碗瓢勺摔得山响。对此,政委那老头只有长吁短叹的份。终于有一天谢芳搬出家门,在家属院找了间空房子住下来。可是她经常不上班,总昏昏沉沉地睡大觉,于是便出奇地肥了起来。这一切都是许奎后来打探来的。他曾为谢芳神魂颠倒过,如若不是节外生枝,说不定真能成了政委的女婿。当然,这都是后话。送走了谢芳,排长关上门,复又讲“野”力发动机,声音明显地温柔了许多,青春痘洋溢着罗曼蒂克的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