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成名作

旧辙

那一天,对我们十二个新司机来说,是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一天,到现在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是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五年一月五日。

从新兵连结束分到汽车训练排的当天下午,刚在上下两排通铺上放下背包,矮子班长就对我们说:“走,去看看车场。”于是,我们十二个新兵便极兴奋地跟在矮子班长身后,走进了生命的新纪元。

车场一溜停了足有二十台“解放牌”。“呀,这么多的车。”有人就感叹。

矮子班长把头扭过来,不屑地瞥瞥我们:“哼哼,这才几辆破鸟车,要是那些车都从工地上回来,这,还有这,都得停满,共七十三辆哩。”他用手比划着南北一溜空地。于是我们就惊叹。

矮子班长背着手,在前面高傲地踱着方步,不时地告诉我们,哪是调度室,哪是加油站,最后停在一辆小车旁。一个老司机满身油污地蹲在地上在拧螺丝。“马大班长视察来了?”老司机张开一嘴白牙和矮子班长开玩笑。矮子班长就说:“操!”然后蹲下身和老司机说话。剩下我们围住那辆高傲如小公鸡般的“吉普”,看前看后。

有人说:“是团长坐的吧?真神气!”

“唔,我坐的。”老司机扭过脖子,又是那口白牙。

矮子班长就又“哼,操!”我们都一愣。

“我爸的单位也有这车,都是科长以上坐的,开起来,风快,牛×着呢。”这话是下巴向前翘着、刚冒出两颗青春痘的亦兵说的。

“嗤,这是军车,谁能比得了。”个子在我们十二个人中最高的许奎马上翻了亦兵一眼。然后,我们更羡慕地望这军车。

矮子班长站起身,伸出手,按在方向盘中央凸出部位,“嘀——”一声喇叭响,我们为之又一惊。“哇——”一个外号叫假姑娘的新兵,从车头前跳开,两手抱了胸,脸色惨白,待看那车没动,才吁了口长气。于是我们大笑。矮子班长也笑了笑,还很怪地看一眼假姑娘,命令:“都回吧,哼。”我们就都回了。

晚上,我们或坐或蹲地给家里写到汽训排后的第一封信。矮子班长进来告诉我们:“排长来看你们来了。”于是或站或坐或蹲着的我们,都一律慌慌地立起,挺胸、垂臂、两手中指贴于裤缝,扭转头,一起望向门外进来的排长。

排长个极高,很瘦,一脸旺盛的青春痘朝我们展现出一片灿烂。排长微笑着,两只眼睛眯成一线,竟有些腼腆,“都坐,都坐。”被眼皮挤得很瘦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我们身上移动,于是我们便轮流地在脸上绽出谦恭的笑,冲排长点头。

我们都没坐。刚到这儿就向我们每人发过一块水果糖的亦兵,忙端起屋里唯一一把刚让马矮子班长坐过的椅子,塞到排长屁股下。排长很不好意思地坐下,又说:“都坐,都坐。”我们这才极小心地在通铺上放下半个屁股,聚了神拿眼望排长。

排长没穿军装,只穿了件黄棉袄,端了两手在胸前袖着,让人想起冬闲游散的老农。马矮子(以后背地里我们都这么叫他),在空地一步步很有风度地踱着,指指排长:“排长刚从家回来,来看看大家。”大家马上不胜感激地笑。许奎从床前立起身,掏出支烟,递到排长面前。

“不会,不会。”排长忙用手挡,那一派烂漫的青春痘还红了红。

许奎仍热情执著地举着烟往排长手里塞。马矮子就显得很不耐烦地在屋中来回踱,并且嗓子里一个劲地“哼哼”响,好似在清理什么总也清不干净。许奎猛然悟到了什么,忙把烟放在排长怀里,迅即又掏出一支烟敬向马矮子。

马矮子不情愿地接过来。亦兵及时地擦着火柴凑上去。班长深深地吸了口,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谁也不看,盯着烟头道:“怎么样,过去吧?”

“好好!”排长立起身,对我们说,“我先回连里,明天再搬这隔壁住。”怀里的那支烟滚落在脚下。

我们抓紧最后一次机会拼命地微笑点头。

后来我们知道排长姓李叫美光,两年前由团部保送他到后勤学校学习。结业后就给我们当了排长。那时他干部服还未发,休假时是穿了汽车连副连长的衣服,回来洗过还给人家,因此只穿黄棉袄接见了我们。我们还知道,两年前被保送上学时,马矮子是他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可排长会摆弄电,经常为驻地的“最新指示宣传队”修理播音器,他还买了不少有关电的书,经常结合“毛选”一块儿学习。一次团里开大会,政委传达中央精神,不巧,喇叭不响了,上上下下正抓耳挠腮,未来的排长自告奋勇,登上主席台。虽然大汗淋漓,但不知怎么就给捣鼓好了。从此他名声大噪,常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各式各样的喇叭送到他那儿。为此,他的驾驶技术日渐荒疏。同年兵马矮子心里极不服气,在排长面前他从不愿意显出自己是低一等班长,总要撑出架子大模大样。在以后训练时,我们常去工地帮助运输,不少外单位的兵常有把马矮子当成排长敬礼递烟的,于是马矮子无比得意。直到真排长把一件战士服送到服装店花十元钱高价多裁了两个口袋在上面,误会才得以避免。我们还知道,排长吸烟是极凶的,有时一连能吸三四支而面不改色。可那天许奎敬他烟,鬼知道他为什么没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