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兵营第一日

这段时间,崔成总是做一个相同的梦。他梦见带着“坦克”去巡山,人和狗在林间快速地穿行着。“坦克”体形硕大,浑身的毛油黑发亮,健壮有力,疾跑如风,在他前面跑得可欢呢,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蛮力,还不时地回头张望他,这条山路它比谁都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他和“坦克”终于到达了“月亮门”那块柔软的草坪上。附近的村民翻山越岭的时候,总是把这里当成歇脚之地。那真是一处难得的风水宝地啊!很久之前,这里曾是有名的大烟地,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荒废了,现在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这在一片险峻的山岭之中简直就是一处奇观。

中午时分,草地被晒得暖烘烘、软绵绵的。人躺在上面,身体感觉变得酥软而惬意。“坦克”是一条聪明的狗,此时此刻,它正懒洋洋地趴在崔成的身边歇息,它懂得如何节省体力。父亲崔立国一直对它稀罕得不得了,说比儿子都管用。“坦克”的鼻子湿漉漉的,绷着那有些凶狠的面孔,眼睛凝视着对面的山峰,低沉地喘息着,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仿佛整个山林都是它的领地。

山中各种树的叶子晶莹明亮、五颜六色,一阵阵清风扫过,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树林里不时传来各种清脆的鸟叫声,有布谷鸟、灰头麻雀,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崔成觉得这一刻时光好像停住了脚步,困意绵绵不绝地涌上身来。风多少有些凉了,很快就要到霜降叶落的时节。他感到岁月正在无情地流淌着,一股淡淡的寂寞感袭上心头,但又不知这忧愁来自何处。就这样,他和“坦克”一起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中,仿佛被眼前心旷神怡的寂静所吞没,人一直往里坠,进入梦境之中,再也不愿醒来。突然间,一声尖厉的哨响结束了这一切,把他从双重的梦境中无情地拽了出来。现实总和他作对,总是梦到最快意之处就被生生打断,看来他永远也不可能进入到那虚幻的美梦当中了。

自从来到新兵训练营,崔成没有睡足过一天觉,迟班长毫无怜悯地说,你们已经够享福了,真正的国旗兵每天四点钟就得起床,四点半整理好被褥和装容,五点在操场上练习分解动作,五点四十列好方阵,进入广场开始升旗仪式。国旗必须跟每天的太阳一同升起,国旗手必须在太阳升起前的九十分钟就起床。而且每天太阳升起的时间都不一样,会有一分钟的时差。一年中,最早的一次升旗三点多就要起床。国旗手必须不断调整自己的生物钟,保持最佳状态。小子,想当国旗手,你还差得远着呢。

困得不行的时候,崔成有时会想念大雪之下的白马村。每个冬天的下午都是那么宁静悠长,燃烧着的木材柈子在炕坑里噼啪作响,身子下是滚烫的炕席,除非父亲把他喊醒,否则他便可以无所事事地大睡特睡,一个美梦接着一个美梦,每一觉都睡得那么透彻、那么满足。一和屋里的人讲到这儿,牛帅都会在一旁啧啧称羡,你们东北人就是命好,有那么长的冬天可以不做事光做梦。

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哨声,崔成立刻翻身坐起。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他只觉得浑身的骨头脆得随时都会粉碎。他现在算是对累、困、饥饿、疼痛这些词儿,有了深刻的体会,尤其是疼痛,有麻酥酥的痛,有灼烧般的痛,有刺骨一样的痛,有刀割般的痛,有抽动的痛,有酸胀的痛,有撕裂的痛……反正,每天所有的疼痛都会一起涌上身来,肩膀、胳膊、后背、关节,没有一处是舒坦的,特别是脚,已经被汗水泡烂了,每天要拿热水烫烫才会好受一点儿。他第一次看迟班长的脚时吓了一跳,班长的脚已经完全变形了,甚至有些丑陋。而迟班长却满不在乎地说,这都是小菜。哪个国旗手的脚不是这样的?哪个国旗手的脚没被汗水泡烂过?人家看着我们踢正步挺威风,其实每个人的脚都很难看,百分之百的脚都变形,有人天天用刀片刮脚底的茧子,还得热水泡了才能刮,不然没法踢正步。不是我吓唬你,哪个退伍兵没有关节炎?知道不,踢两年正步相当于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现在,崔成终于一点一点地体会到了。

一般人都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极限,而他们天天都在体验着自己的极限。绑沙袋踢正步,每一步必须七十五厘米;身背十字架练站姿,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操场上永远都是令人头痛的口令,能在这块操场上撑下来的都是男人中的男人,强者中的强者,也就离天安门广场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