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优优的左眼像让墨水染了,套了一个很大的黑圈。那天晚上她不住地指着这个疼痛发胀的黑圈,竭力让周月相信:你是一个打拳的,你瞧,你的直拳打得多么有劲!

周月似乎也开始努力寻找自己的前史:我是打拳的?我在什么地方打拳?我什么时候学过打拳?我打得好吗?什么?我得过冠军?

对,你是打拳的,你打得好极了!你取得过很多很多胜利!你得过全国的少年冠军!你从仙泉被调到北京的武警拳击队,后来不幸在训练中受伤,虽然还能打拳,但再也当不了冠军。所以你考进了北京的公安学院,你现在是公安学院的一名学生,你在实习单位执行任务时英勇负伤,一个坏蛋用木棍打了你的头部……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周月摇头。

优优有点恨他。恨铁不成钢那种。

周月也很抱歉似的,躺在床上仰面去看屋顶,天花板上一无所有,只有一片雪白。

优优在他的床边坐下,她和他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说,“那你还记得过去有个女孩总是给你写信吗?她写了很多很多信,她在那些信里,告诉你她的生活,她的心情,和她碰到的每件有趣的事情。可你呢,你连一封信也没有回她。”

周月把脸侧了过来,也许他觉得优优的样子像是在讲一个美丽的童话。但他还是配合地反问:“她,那个女孩,为什么总是给我写信?”

“因为……因为她喜欢你呀。”

“她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因为你帅呀,因为你打拳打得好,因为你曾经特别和善地对她笑。所以她的魂就被你勾走啦。”

周月笑了,笑容和当年一样和善,而且,还有几分腼腆。他说:“是吗,那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信呢?”

优优也笑了:“不是他,是你,是你不给人家回信。”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给人家回信?”

“因为你要打拳呀。也可能,因为你看不上她;也可能,你并不知道她是谁。你们本来有一次约会,但你没去。”

“她漂亮吗?”

“还行吧。”

“比你还漂亮吗?”

“比我?这怎么比。我漂亮吗?”

“你?当然漂亮。她呢?”

“呃……我们俩,差不多吧。”

“那我为什么没去?”

优优盯着他,眼睛里同样充满了笑意的疑问:“对呀,你为什么没去?”

像这样你问我答,我答你问的车轱辘话,他们每天都要说很多遍的,从早上说到晚上。自打周月能自由下床以后,优优就不方便睡在病房里了。她搬到了医院的地下室里,那里有两间专门给陪住保姆们预备的房间,每月交五十元住宿费,就可以有个铺位了。是地铺,铺位的大小也没一定的,人多就睡挤些,人少就睡宽些,每天有多少人挤进来,都不一定的。

每天晚上,优优就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小保姆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睡在同一条地铺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天都充满了粗声大嗓和吴哝软语的吵闹。但优优从不参与那些唧唧喳喳的争论,她对那些唧唧喳喳的内容漠不关心。在这些小保姆中,大概只有她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另外,她比她们都漂亮,她比她们学历高,所以,她不愿和她们说话,不愿与她们同乐。她和她们睡在一起,心里却觉得自己和她们原本不是一路。她们来到北京,来到医院这种连气味都很难闻的地方,都是为了挣钱。而她不是。她是为了爱才住在这里。尽管,她在这里也挣一份工资,但这不是她的目的,就算分文不取,她也会来的。

从保姆们的议论中她知道,在医院服侍那些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病人,服侍那些目光浑浊奄奄一息的病人,比起给人家带孩子、帮人家收拾屋子买菜做饭这类家政服务来,地位是不如的。在医院干的都是“脏活儿”,只是挣钱比较多些,所以来这里干的比做家庭保姆的那些人,通常家境更差。但这于优优来说,则是不相干的。特别是在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干长了,优优更觉得,如果仅仅为了钱,她完全有机会找到更体面更实惠的事情做。

比如,常常有些来探望病人的人和优优搭讪,问长问短。有个男的还想请优优去他家里做保姆呢,许诺这里开什么价,他那里只高不低的。甚至还有个开公司的小老板让优优去他的公司做秘书,出手也很大方,但优优都没答应。钱算什么,她来北京,来医院,目的就是为周月,只要周月还需要她,她就一无所求了。

还有一些人,干脆说白了,是想和优优“交朋友”。给优优留地址、留电话,约优优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还有,送东西给优优。有送吃的,有送穿的,还有送戴的。戴的就是耳环项链之类。虽然吃穿戴都没送最值钱的那一类,但优优也一样都没要,虽然她也馋嘴,也爱美,但那时她心里只有周月,对其他一切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