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对方律师两手张开,看着那位有些手足无措、控制不了场面的年轻法官,表情和声音都表现出极度的愤慨,他说:“四萍和这些民工远离自己的家乡亲人到平岭来,为保春制药厂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最后死在工作岗位上,连把她从小养大的父母都没能见上一面。保春公司作为一家知名的民营企业,竟然如此没有同情心,没有起码的道义!为了不赔钱,不但不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遭遇这么不幸的事表示怜悯,不对家属表示同情,反而还要污蔑他们是黑社会的。你再这样讲,我们要控告你诽谤侮辱公民的人格。我的当事人虽然很贫穷,他们死去的女儿和她的伙伴虽然也很贫穷,但他们也有人格,也有保护自己名誉的权利……”

随着律师的强烈抗议,四萍母亲的脸上热泪纵横;四萍父亲的额头青筋毕露,他用带着口音的粗声大嗓吼叫起来:“你们还是人吗?你们还能代表共产党吗?啊?”

罗保春毫不客气地回敬过去:“我只代表我的厂,我又不是政府,我不代表共产党!”

四萍父亲声嘶力竭:“你那个厂,还……还他娘的是共产党的天下吗?你他娘的比资本家、比过去的恶霸地主还狠,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啊!”

四萍的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劝阻丈夫:“你不要讲,让律师讲,你讲不清楚的……”

而丈夫的情绪已经难以控制:“我有什么不清楚!我就要问问他们还讲不讲公理?”

罗保春也尽全力把声音抬高:“给你钱就是公理,不给你钱就是不讲公理吗?你就是公理吗?”

会议室被争吵和哭声搞乱了套,年轻的法官终于表现出迟到的果断,她厉声说道:“既然你们双方是这么一个态度,说明你们没有调解的诚意。我最后再问你们一次,请问原告方有没有调解意愿,有没有新的调解方案?”

对方律师也已非常激动,死者父母的骂声哭声更激起了他的义愤,他像吵架似的回答法官:“我们的立场刚才已经做了陈述,如果被告一方是这样一种无赖的态度,我们只好把官司打到底了!”

法官不多啰唆,最后问制药厂一方:“被告方还愿不愿意调解?有没有新的调解方案?”

不容老林开口,罗保春拍案而起:“我奉陪到底!我们法庭见!”

法官被罗保春的态度激怒,正色地呵斥道:“罗保春,这里就是法庭!不是你的办公室,你拍什么桌子?”

罗保春喘着气,愣了一下,居然没有顶嘴,又坐下了。

法官皱着眉,满脸不快地说了收场的话:“好,我宣布,祝四萍死亡赔偿案第二次调解失败,本案依法进入诉讼程序。请原告方将起诉书在规定时间送交本院,择期开庭。”

法官话音刚落,四萍父亲骂声又起。罗保春起身离座,板脸就走。老林和韩丁面面相觑,大概连老林这种有点资历的律师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调解:作为一方的律师,他连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调解便结束了;他和韩丁甚至都来不及咂摸一下滋味,局面便已不可收拾。他们当然想不到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在大家纷纷离座的混乱中,在死者父亲越来越难懂的骂声中,他们看到罗保春走向门口的身躯突然晃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趔趄,手往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似的,但什么也没抓住,整个人便轰的一声倒下来了,连带着弄翻了几把木制的椅子。

韩丁和老林吓了一跳,以为他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不约而同地探过身去想扶他起来,可马上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罗保春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的颜色已经由赤红变成了灰白,眉头紧拧,牙根紧咬,两颊的肌肉扭曲出痛苦万状的表情。韩丁吓坏了,他把一只手抄在罗保春的身下,想扶他起来,被老林喊了一声:“别动他!”王主任推开韩丁,手忙脚乱地在罗保春西服上衣的内兜里翻找着什么,翻到第二个兜果然翻出一小瓶药来。看到那瓶药韩丁才明白罗保春是发了心脏病了。他看着王主任倒出药粒,使劲儿塞进罗保春的嘴里,罗保春嘴里含着药,脸上依然是那副痛苦不堪的表情。年轻的法官和中年的书记员都愣在原位,可能因为她们是女的,所以在这个突发事态中都有点手足无措。对方的律师倒是站了起来朝这边看,脸上应景地表现出一些人道主义的关切。四萍的母亲还在双手掩面哭泣着,她的丈夫也不劝她,但止住了骂声,目光冰冷地看着这边的混乱。韩丁从未亲眼目睹心脏病发作的样子,但隐约记得在电视上见过的抢救方式,一个人骑在患者的身上,以手压胸,做人工呼吸;还要抓着病人的双手像做广播操那样做扩胸运动;还要嘴对嘴地往里吹气……他本想提议采取这样的措施,但同时意识到自己在这群人中最为年轻,对这种体力活儿似乎应该有个自告奋勇的态度。想想要和罗保春嘴对嘴地吹气,他又本能地犹豫了几秒钟。还没等他开口,王主任已经冲他发令:“快去打电话叫急救车来!”这一喊把两位女法官也提醒了,一齐跑出会议室去打电话。等她们打完电话再回到会议室时,罗保春已经有了微弱的呼吸,脸上也有了一些让人能意会到的血色。韩丁这时才知道,心脏病发作的人就得让他安静躺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可乱动,否则适得其反。他不无后怕地想到:刚才他要是真的自告奋勇冲上去给罗保春做人工呼吸,最后把他折腾死了,岂不坐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