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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录音机的音乐无休止地撞击着四壁,在千篇一律的节奏中,我忽然发觉掺进了一种不合节拍的鼓点,有很久我才明白是有客来访,正在严肃地敲击着我的房门。我拉开房门满腹狐疑,“请问您找谁?”“我就找你。”不速而来的是一位老者,从他保养得很白净的气色上,几乎看不出年寿几许,只是眼神里流露出的一种异常明显的疲惫,使人觉出一丝苍老。

“我没认错吧,你就是刘敏同志。”

啊,我也认出了他,我不知怎么忽然现出一脸恶毒的冷笑:“是的,我也没认错您,可现在该怎么称呼您?”

老者尴尬地移开目光,环视着屋子,不请自坐。和那位导演一样,他也选中了那张竹皮圈椅。

“天下真小,”老者顾左右而言它,“你父兄还在么?”

我抱肩站在他面前,无动于衷地答道:“父亲病死了,哥哥还在牢里。”

“粉碎四人帮以后进去的?是按什么罪,文革中打砸抢?”

“没错。”

“你呢,听说你一直在山里,离群索居?”

“没错。”

“唉,应该说,你也是受害者,是那个时代的受害者,那时候你哥哥,你们家,何等风云一时啊。”

“与我何干?”

“是的,那时你很年轻,干了错事,也有时代和历史的责任,现在落到这样的处境,我能理解。”

“你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那你呢,你来北京,去找小津,难道还要对她这种单纯的女孩子翻扯那些谁也不愿再提起的往事吗?”

“我是母亲,只想母女相认,过分吗?”

“你应当尊重历史,这么多年了,你丝毫没有承担养育她的责任,已经没有资格再做她的母亲了。为了这孩子的前途与名声,你也不应该再找上门来。”

“你错了,我,还有她父亲,我们一生去留清白,无愧于后代。有愧的应该是你,你怎么能和孩子父女相称,你难道不怕你早殁的儿子在九泉之下那双没有瞑闭的眼睛吗?你没觉得他在看着你吗?回答我,别沉默!”

“……十八年了,我替毛京养了这孩子十八年,我们事实上已经构成了养父女的关系,我以女儿待她,有何不可!我倒要问,引诱我儿子下水,又把他迫害致死的是谁?是你和你那个造反派的哥哥,你们弄得我家破人亡,这是谁也忘不了的历史!现在我把这笔账算在林彪四人帮头上,我向前看,不提了,对子孙后代也不提了,难道你反倒不愿让人忘了你?”

“我只想母女相认,孩子应当知道自己的身世,应当知道她父母并没给她耻辱。”

“你要真心爱她,就离开她,她今年要被选送到国外学习去了,突然冒出你这样一个不清不白的社会关系,怎么能没有麻烦。要是影响了她的事业,她会恨你一生!当然,我知道你这些年在乡下,挣线少,我可以给你些帮助。我也是靠工资生活的人,不是富翁,但只要你以后别再来纠缠,我可以一次性的给你些生活补贴,而且可以给你保密。”

“原来是这样。可惜我并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见人,不清不白的恰恰是你,你违背人伦,让孙女喊你爸爸,你拿钱想保住的,就是这秘密!”

“你这个……堕落的女人!”

“堕落的是你,你们堕落得已经没有人味了!”

“谩骂是没有用的,告诉你,我革命一辈子了,风风雨雨都见过,你是不会得逞的。”

“好,好,看在你儿子的份上,别逼我和你打官司,国家有法津在,你敢不敢打官司!”

“笑话,不要说我现在还穿着军装,组织上还让我负责很多工作,就是彻底回家养老了,我也不会跟你这种女人去打什么官司!”

毛成放,毛京这位已是花甲之年的父亲,真如军人般果断地站起,板着脸向门外走去。

“等一等,”我心慌意乱地喊住他,尽管我一直以为母女骨肉,天然血缘,任何人不能割断,可此时竟忽然感到一种失败的绝望,“看在毛京的份上,求求你,把真情告诉孩子吧,认她自己决定……”

“不劳提醒,我当然要告诉她,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你和你的一家在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她不愿再见到你。自古忠臣出逆子,就算我没有毛京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可小津是无辜的,她的经历很单纯,她没有必要再为自己的出身背上包袱,我也不允许任何人把过去的不幸和什么烂七八糟的东西再塞给她,我养了她十八年,我有权利这样做。”

我相信绝望能令人疯狂,我不顾一切高声叫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小津在和什么人谈恋爱,也知道你为什么满心成全这场婚烟,对,我全知道,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