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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你爱人了?他什么时候回国?”

肖琳也笑笑,却笑得吃力而且无味,她放下手中的筷子,迟疑着说:

“今天,今天中午,孙导演请我到新侨饭店吃午饭……”

“啊,我说你现在怎么吃不下了呢。”

“他们制片厂的一位副厂长也去了。”

肖琳严肃的面孔使我紧张起来:“是不是,我的剧本不行?”

“呃——,差不多吧,孙导演是说了这个意思。”

“已经决定不用了吗?”

“用还是想争取用,但是得做较大改动。孙导演这几天已经着手帮你改了,他是希望你能同意……”

“他改了什么?如果要我同意的话,为什么不当面和我商量,而要请你去?”

“他要你同意由他和你一道担任这部片子的编剧。”

“什么?”我愣住了,刹那间似乎也明白了。

“当然,署名的排列上,还是你在前面。”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看来在今天的“工作午餐”上他们已经谈得很具体,甚至已经研究了细节,而那“署名还是你在前面”听起来几乎是别人对我的一种恩赐。我尽量克制着问:“那位副厂长呢,他是什么意见?”

即便我不问,肖琳也要说到制片厂的这位领导了,“副厂长说,孙导演在怎样提高剧本质量方面确实动了很多脑筋,不但和原作者多次商讨主题和情节的安排,而且现在又亲自动手修改剧本,这些工作显然已经超出了导演的二度创作的范围,而是参与了编剧性质的劳动,所以作为编剧之一署名是合情合理的。他说,名字还是原作者排先,稿酬怎么分配可以商量,钱是小事。孙导演的修改本这位副厂长已经看了,他觉得修改本融进了孙导演对生活和历史的深刻理解和提炼,比你原来的剧本更丰满更成熟了,主题也更鲜明了,基本上已接近上马拍摄的水平。当然,他也说,你对孙导演署名如有意见,也可以提出来,甚至拒绝。但是孙导演在剧本上的艺术劳动用什么形式给予承认,厂里也要考虑,在没有考虑出方法以前,恐怕暂时不能列入拍片计划。”

“有意思,”我冷笑,“能把恐吓说得这么道貌岸然,也是一种水平。”

肖琳避开我的直视,“我觉得,我觉得,”她迟疑抬眼,“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我感到一种落水似的冰冷,我坚决地摇头:“不,我不同意他改,钱可以给他,但这个故事是我生命和青春的回忆,要改哪儿,得和我商量。”

“你不让他改,他就不拍,你怎么办?”

“我另找人拍。”

“别忘了你已经和人家签了合同,已经用六百块钱把这部小说的拍片权卖给他们了。小敏,事情到这时候千万天真不得了,有了这个合同,他其实完全可以不要你这个剧本,他自己当编剧,只要在片头上加一行字幕,说明是根据同名小说改编,就算是合法了。说穿了,现在不是你要不要他的问题,而是他要不要你的问题,你千万别跟他们闹翻了,倒霉的是你。刘敏,我一直认为这部片子是否能上对你特别重要,中央都说让知识分子自我改善,你再不改善改善自己的处境,难怪女儿不认你?”

女儿,说到女儿我已无一语,只能向隅而泣。

肖琳被这泪水弄得迟疑了,她走近我揽过我的肩,用力搂了一下,叹口气说:“尽管我和孙导演也很熟,但我主要是为了你,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晚饭凉在桌上,谁也无心再动杯箸。肖琳要赴个约会,行色匆匆地走了。我独自收拾桌面,独自坐在电视机前。新闻联播里全是工农业大好形势,先进经验、模范人物,或是什么地方的什么庆典,载歌载舞,粉墨登场。夏末之夜,习习凉风送来附近街上夜市的喧哗,邻居的录音机也放得很响,我弄不清是爵士是摇滚还是什么别的新潮。在音乐的怦然撞击中,夹带着男欢女笑。我知道这就是北京,这就是大城市。世界多么热闹,究竟是我自己老了,还是这个世界老了?是不是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才老气横秋,才与这其乐陶陶的夏末之夜格格不入?

从电视台的天气预报上看,我教书育人的那片山区此时正下着雨。那是个多雨的山区,烟一样的雨总把山岗洗得浓绿,那浓绿总执拗地显示着自然和生命的原色,总与孩子们的歌声笑声和谐一律。孩子们之间也总钩心斗角,但毕竟青春少年,连钩心斗角也总那么天真单纯。

也许我不该来北京,这暑期我本应该和往年一样待在山里,我似乎已经属于了那片天地。如果不是多年来毛京的灵魂不断地袭扰和笼罩,我可能会放弃对女儿的苦苦寻找,也不会写出这个剧本,把终生的思念与感叹,用一纸合同,用六百块钱,卖给一个本来不相为谋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