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9页)

“放心吧,”何云燕连头也没扭,朝塘南堰走去,“咱们摸到了草窠!睡一梦醒来再割草也够你抬的——我看好地方啦,顺着那条垄沟割,说几句话的工夫就一捆草啦!”正在枯黄的茅草几乎没到了她的膝盖,有更多的蚂蚱在她的身前身后飞舞。草丛里会有蛇吗?那条大蛇!“来呀,”她不走了。她的脸悬浮在半空里,就像一只没有身子的孤独的飞头——美人头。“翅膀,你咋回事呀!”是何云燕,是她!但我不想去塘南堰的树荫里歇凉,我知道老鹰就是在那儿遇见的无头鬼。只要我们朝那片黑暗的树荫里一坐,它一准马上从土里长出来,就像雨后树林里的蘑菇。可它是站在太阳地里,它的手指间有闪闪发光的冰,阳光抚摸得那些苍白的手指往下吧嗒吧嗒滴水,那双滴水的白手无声地伸向我们——它在找头!

“就在这儿吧。”我指了指面前的白杨树,树干上有许多只嘲弄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动。又有什么声音在响,嗡嗡的,像是空中飘满了白亮白亮的刀锋。

“你看那儿有阴凉没有!”

我咽口干燥的唾沫。我看了看,没有找到阴凉,阴凉黑黑地躺在水面上。

于是我跟了过去。我是个男子汉!还不抵一个女孩家!我不能再这样害怕了,我替我自己害羞!不过一转过塘角,那个老窑就闯进了我眼里。它蹲在那儿,满身是毛——不,是野草。它的脖颈是平的,春天里我们一群人手拉手爬上去过,我们看见了它空空的身子——仅仅是一层躯壳,里头的确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老蛇也没有雪白的骷髅,连只田鼠都没有,慢腾腾骨碌进我们眼帘的仅仅是圆滑的烧得发红的内胆。支撑老窑站立不倒的恰恰是那层烧成砖质的内胆。我们有点失望,但其中有个伙伴说:“天冷,天一热那条蛇就该住这儿啦!”他的话马上被一个手势砍断,我们都怕语言会冒犯老蛇,它会猛然间横亘在面前。哪有蛇精不会隐身术的!

何云燕把更多的青蛙撵进塘里,水的坼裂声很大,像是什么切西瓜般砍开了金属,一下又一下。“快来!”她嚷,“这儿又光溜又凉快!”

那一块地方浓荫驱去了草丛,又光溜又凉快。我贴紧何云燕坐着,我身子有点不撑架,必须靠着点什么,否则就要稀泥般坍淌。那座窑就像一个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它在守望什么。

“别挨那么紧,”何云燕挪挪身子,“好了,我该给你唱歌了!”因为走路,她的脸红扑扑的,和上衣的颜色融为一体。她又自个儿笑了,一笑脸上的三弯好看的弧形又显出来,就像漫画上画的那样。她倚着一棵白杨树,抿了抿嘴唇,清了清嗓子。那窑就像谁随便扔下的凸顶破草帽,一点也不可怕了。

何云燕张开嘴唇的刹那,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打了个寒噤,觉得身体变成了一根羽毛,被清风握持着满天飘飞。我从来没有离这么近听人唱过歌,原先听何云燕的歌我都是站在人圈外头,以便从人缝里盯她而不被发现。而现在何云燕就面对着我,在她那漆黑的瞳仁里就有我的小小的人影,我能看见她歙动的嘴唇上的细纹、看见她平滑的额头上的砂质的碎光;她的前额上没有散耷下一丝头发,头发熨帖光滑得像一面黑暗的镜子,把太阳从树荫外拽过来揉作不规则的一团饰贴在上头。她微微眯着眼,一直在看我,尽管我知道唱歌的人都是这样,她看着什么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只是随便找个地方好暂时搁放目光,但我还是觉得她是在看我,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眼睛挪到她的手上,但她的手不想让我看,又把我的目光轻轻撬起来——她唱得尽兴,配合上了动作,就像她每次在临时戏台上一样,身子稍许前倾一些,有点站不稳似的,马上抬起一只手来,想扶住什么。我坐直身体,两手攥紧篮臂。太阳一下子趔远了,蓝天一下子起高了,连远处一朵雪白雪白的云,也蹲伏在一片彤红的高粱穗上,屈着胳膊支着下巴颏,不住地朝这儿张望。何云燕第一首歌唱的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小小竹排江中游”,第二首是她最拿手的,就是《红灯记》中李铁梅的唱段“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当她唱“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时,我的喉咙突然抽噎了一下,鼻子一酸,接着就有小虫子在我的面颊上不住地往下爬,我听见它们摔落在竹篮子里,声响很大,吧嗒吧嗒,仿佛是为何云燕配乐。但我不想管它,我的心、我的全部,就像蹿跳过凸透镜的太阳光,聚焦成一点,被何云燕歌声的鞭子抽得滴溜溜转。直到何云燕放下鞭子,迷惘地问我:“你哭了?”我才知道我的脸成了大雨中滂沱的树叶。“你哭啥?”何云燕有点不知所措,“是脚趾头痛吗?”我说不是。我说我一听你唱歌就光想哭,我也不知道哭啥。原来是听歌听哭的。何云燕笑了,掏出她的雪白的手帕,一下一下地为我擦泪:“快别哭了,我以后再不唱歌了,唱了也不让你听见!”她的手帕上有一股凉滋滋的香味,也许是她手上的芳香。她一为我擦泪,泪水就更多了,我想起了我那没了的娘,娘的手上也有一股香味。奶奶给我擦泪从不用手巾,而就那么一抹拉,温暖畅利,但岁月蒸掉了奶奶手上的汁液,奶奶的手干瘪粗糙,比铁砂纸还粗,抹过去有点痛辣辣的。奶奶手上只有温暖没有香味。我真想趴在何云燕身上大哭一场,我只是觉得她亲。她离我确实很近,她鼻子里呼出的气息都溅在了我手上。我双手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凶。泪水从我的指缝里挤出来,走过我的手背,纷纷滑下我的胳膊,从肘弯那儿坠落。何云燕不住地哄着我,她的手帕已经湿透,不能再往我脸上擦了。后来她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我,用一只手像奶奶那样抹拉我的脸,把泪水刮下来。何云燕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翅膀,你再哭我下次可不跟你一路啦!你不知道漫地里不兴哭吗?”她的声音又低了一点:“人一哭就招来鬼——鬼最喜欢舔泪!”何云燕提到的“鬼”堵住了我的泪泉,但喉咙里有许多哽噎,就像一大窠小鸟,不住地叫着飞出来,总也飞不完。当我的呜咽停止时,我才发现何云燕也哭了。她的眼红红的,眼睫毛被泪膜拢摽成一撮一撮的,鼻头也有点发红。她的眸子被泪水一浇灌,显得更有神采、更动人,除了明亮之外,还萌发出全新的叶片和蓓蕾,那就是忧伤和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