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8页)

但“山难改,性难移”,善良的习武总是改不了善良的本性,他没有“吃一堑长一智”,而总是伤疤未好疼痛先忘。小习武自小就不会跟人记仇,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怨怼的概念,哪怕是一个孩子刚刚捉弄过他,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假如他模糊的泪眼发现那个孩子因为过度得意而一失足跌倒,那他会顾不上再哭,顾不上再擦泪而是赶紧上前把那个刚刚欺侮过他的孩子从地上搀扶起来。习武总是以帮助别人为乐,像是一只鸟需要歌唱,帮助他人成了习武的第一需求。七岁的时候习武开始帮人照看孩子,九岁那年他已经能弓腰附着在架子车车尾,让前头拉车的人莫名其妙感到猛一轻松;他帮人看护菜园,帮人寻找走失的牲畜,陪伴胆小的人走必须走的夜路……习武像一条善良的狗,对每个人都忠心耿耿。他随唤随到,从没有谋求过点滴报答。

就是在这种浑噩的单纯中,习武在这个世界存在到了第十一个年头。可能是积攒的声音化作了高度的缘故,十一岁的习武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他显得瘦肩削腰,微微有些驼背,走起路来朝前探着头,机灵,敏感,保持着一触即发的神态,随时准备应付因为听觉欠缺而总是迟半拍才觉察到的变故。因为一触即发,习武总是一脸惊慌,像是他一直在深沉的睡梦里,而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击碎了他的梦境,他大睁着双眼,不知包围着他的又是一些什么深不可测的可怕事情。

在习武十一岁这年,他的姐姐莲叶从村里小学毕业,离他远去八里外的镇上读初中。对习武来说,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惊天动地大变故,因为姐姐莲叶一度是他生活里的支柱,不可或缺。莲叶大习武两岁,从很小的时候——莲叶瘦削的脊背能驮动胖乎乎的习武的时候开始,姐弟俩就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用“相依为命”这个词来形容莲叶与习武姐弟俩的情形绝不夸张,大人们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照护小习武的重任顺理成章落在了小莲叶的弱肩上。她三岁那年已经驮着习武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以致趴在她背上入睡成了小习武的习惯。她教他蹒跚学步,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学说话——就是在教习武学说话时,莲叶才发现似乎小弟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对声音置若罔闻……因为习武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莲叶曾经伤透了一颗童心。她想痛了那颗生着微微泛黄的浓密发丝的小脑袋,想尽了百般办法,最终也没能使小弟弟在她大声呼唤时对她笑笑。莲叶比别的孩子上学晚了一年,因为在该入学的那年任谁也没法把她哄进学校。她挂心习武,她不愿离开他一步。她说只要她不在跟前,那些无法无天的孩子会变着法子欺负弟弟,“不知道能把他怎么样呢?”她哭着说出了这句话。于是那年莲叶没有上学,等到第二年在正义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她才泪水涟涟地走进了学校。莲叶走进学校的时刻像是要与可怜的弟弟生离死别,一步一回头,一路走一路哽噎,让全家人都跟着她揉红眼睛。

莲叶身在学校,心却全牵挂在小习武身上。放学铃一响,总是她第一个冲出学校。她怕奶奶事情一多,就会忽略习武,而父母整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又咋能把心思放在习武身上的。习武不比别的孩子,习武是个哑巴,要是碰上个啥事儿,他会听不见,会反应迟钝,比如从天外突然飞来一块砖头——不知为什么,莲叶总是想象着会从天外凭空飞来能取走人命的砖头——那样这个世界就不再会有小习武的身影了……许多时候莲叶都被自己的这种想象吓得目瞪口呆,她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想马上回家看看。她经常半晌不夜地从学校跑回家,挨老师的吵,也挨家长的吵,不过她不在乎。是的,莲叶的学习成绩不是太好,没能遂正义的心愿。但正义像嘘水村流行的观念里的那样,有点重男轻女,也没在莲叶身上寄托过高的希望,莲叶能拿到初中毕业证他也就满足了。事实上最后莲叶没能满足正义最小的这个心愿,初中二年级没有上完,她已经不再每六天才回家一次,而是天天都待在了家里。促使莲叶做出辍学决定的还是弟弟习武。

那时候中学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实行“双休日”,每周还只能休息一天。到了星期六的下午,莲叶骑的那辆八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就会满载着即将见到全家人包括弟弟习武的快乐出现在村口。到了这一天,一吃过午饭,习武就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去村口那儿踅来踅去。家里人知道他是在等姐姐,嘘水村的人也都知道这个小哑巴是在等他的姐姐。这一天嘘水村的成年人们会善心发作,不会有人使唤习武,他们见了他会善意地顺路朝远处一指,不是告诉而是安慰他那尚且渺无踪影的卑微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