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8页)

按说村子里第一个具有高中毕业学历的人不应该再迷信,他接受过现代教育,而且经风雨见世面,在一场延续十年之久的人间浩劫里大显过身手,怎么可能再去信命,再去对他早年曾嗤之以鼻的被蔑称为“四旧”的东西毕恭毕敬!可世道就是这么反复无常,偏偏是正义,现在听风就是雨,对那些所谓的迷信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正义是碰上他家的压杆井时才调整的方向,之前你要是给他讲这一套,他总是用嘴角的嘲讽的笑意来回答你,但自从他在院子里打了那眼井后,他嘲讽的嘴角一下子绷紧,有人对他讲这些事情时他会瞪大眼睛,比讲事情的人更专注地倾听。

像许多家境稍稍殷实的人家一样,正义家现在的房子也是几年前刚从村子当中搬过来的。刚站起新房那阵儿,自然要在院子里钻一眼压杆井,为了能打井更深一些,正义找来了一种被称为“小锅锥”的打井工具——这种“小锅锥”要是一努劲,能钻进地层下五十米深处,而据说越深水质越上乘,三十米以下的地下水汲上来即使不加白糖也甜得要命,听那个话味,似乎那些幽暗深处的水压根不是水,而是能熬出白糖的甘蔗汁。正义对科学很虔诚,许多后来在村子里时兴的新生事物,最初都是他来“身先士卒”的,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但往大地深处攒满劲儿捅进二十五米后,“小锅锥”开始无能为力,即使摽钻杆的横杠上头踩上了三个人施压,有六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吭吭哧哧推转横杠,尖锐的锅头仍没能再深入一寸。从提上来的泥土性状可以推断,此时锥头已过了砂姜层,正在流沙中挺进,不应该再遇上麻烦的。他们一群人齐声“嗨”着用力,终于钻动了“拦路虎”——他们在提上来的砂姜泥土中,拣出了一瓣一瓣新鲜的碎树根,赭黄的根皮是那样刺目,从根皮平坦得几乎没有弧度的形状推测,这棵树根根径比粮囤细不了多少,而且,正义捏起根皮凑近鼻孔,嗅出竟是楝树根!这时他恍然大悟,他知道村口那株老楝树到底有多大本事了,还不仅仅是树根扎到了砂姜层底下,更重要的是,正义家的新房离老楝树有百米开外,百米开外它竟然还有这么粗这么深的根系,不能不让人匪夷所思。

正义流产了那眼刚现胎动的压杆井,他没再着手寻摸新址,而是请来了风水先生。正义请来的那个风水先生让人实在不敢恭维,五十多岁的年纪,瞎了一只眼睛(看不见那颗报废了的眼珠,只有两瓣湿润的虹膜像糜烂的创面开放在塌下去的鼻梁和颧骨之间,猛一看更像是一种叫“鬼笔”的苔藓类阴湿植物),还装模作样地留着一撮山羊须,仄歪着脸走路,也仄歪着脸望人,脸上的浓密的枯皱里渍满灰垢。先生是邻村白衣店人士,白手起家,祖上没有人精通阴阳五行,只是到了他这辈上,老坟里不知怎么突然冒了青烟出了他这个能摆弄“罗镜”的人——这位先生跟在正义身后在一个傍晚走进嘘水村时,肩膀上挎的不知什么皮的袋子里就装着这么个刻满数字的玩意儿。正义对那他不熟悉的玩意儿珍爱有加,当先生在院子里步量时,他小心翼翼捧着这么个“罗镜”(实际是一面做工拙劣的简陋罗盘),唯恐一不小心神奇的罗镜会狂号一声暴跳到地上。正义也是“有病乱投医”,听人说白衣店有风水先生,也没细加甄别,就前去打点。风水先生在院子里东西迈七步,南北又迈七步,在两个七步的交点上,他磨转脚跟跼出一个印痕,告诉正义那就是新井的理想选址。临走的时候,先生用一只眼睛对着四十瓦的电灯泡仔细核查了一遍正义递给他的一张五十元钞票,又让食指指头在拇指指腹积蓄上力量,噌噌弹响清脆的纸币,纸币像被嫖客激惹的妓女发出霍浪浪的谄笑。先生彻底放了心,这才趔着身子谨慎地将钞票装进腰包。之后,先生左审右审(他审察物象时让你觉着那只绽放出糜烂红花朵的瞎眼压根儿不瞎,甚至可能比另一只眼更明亮),对正义的新院做了最后的复核,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在院门口果决地使劲做了个砍的手势,于是几天之后,走进正义家的新房院里,一不小心头就会撞到一堵短墙上——在正对院门的那条甬道上,凭空竖起了一道红砖垒叠的挡风照壁,先生小声告诉正义这样才能避邪。

正义嘴里说着不去看医生,但终究架不住人们的殷切劝说,再说那股血腥味也确实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不为他自己,为其他人着想,也得去作一番挣扎。于是正义开始“有病乱投医”,像当年抱着小儿子习武遍访名医时一样,跑遍方圆百里“听风就是雨”的地方,把他那双惨不忍睹的手伸给那些自以为华佗再世者,但那些再世的华佗一开始都信誓旦旦,每一位都嘴角挂着不屑一顾的嘲笑拐弯抹角地鄙薄一通也蔑视过这双手的前一位同行,声明这股血腥味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略施小技就能降伏。他们给正义的那双手起出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什么“神经性皮炎”“原发性瘙痒症”“Ⅱ型牛皮癣”“苔藓样变”……但这些孔夫子放屁文气嗖嗖的仙号无一例外帮不了他们的忙,最后正义那双手依然故我,浓密起血腥毫不客气地甩给华佗们一记记响亮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