袪魅(第18/23页)

他们的格局变成了被一条公路挑在两头的两地夫妻。

蔡成钢一个月回方山中学看她一次,过个周末就又回省城去了。蔡成钢总是抢着回来看她,她也不说什么,由着他去,心里却明白,八成是因为这样老的一个妻子着实拿不出手,猛地被旁人一看,很容易以为他们是母子。他回来也有他回来的好处,给方山中学的老师们看着,她男人跑得多殷勤,心里要是没她,能跑这么勤?有时候会有一两个老师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家蔡成钢跑得还挺勤嘛,不过年轻人嘛……”她便笑着对眼前的人说:“我们好得很。”这句话也是一语双关的,意思是要告诉这人,我们哪方面都好得很,不用你操心。有时候她甚而要暗自庆幸,亏得蔡成钢是个理科生,几乎没有文学修养,不然的话,她那“作家的摇篮”的名分简直要稳如磐石、固若金汤了,她这辈子都甭想再翻身了,好像她怀里就是专门出男作家的。

她心里也明白这种格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种隐隐的危险沉在她心底,就像一只沉船沉在了海底,就是隔个十万八千里,她也能闻到它的气息,它就沉在那儿了,它就是锈迹斑斑、腐朽不堪了,也还在那儿,它根本不可能长出翅膀从这海底飞出去,不可能。可是,既然没有更好更稳妥的办法,她也就强迫自己安之若素。日子一天一天过得疯快,又相似得可怕,所以倒也过得流畅,不觉一年又一年。她蛰伏在这孔破窑洞里,蛰伏在巨大的惯性里,倒也过得下去,只是不能去想明天,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好像她天生就是个残疾。

一度她也想过要个孩子,孩子毕竟可以稳固夫妻关系。但不知什么缘故,结婚两年了也不见怀孕,她偷偷去县医院检查了一次,没有问题。难道是蔡成钢有问题?这个话她怎么和他说?算了,年龄都这么大了,何况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挫伤他,因为在她心里,他其实一直还是个孩子,她不忍心。那就随遇而安吧,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真要发生什么的话,谁都拦不住。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往死里对他好。一年又一年,她真像他母亲一样对他,以至于有一次晚上两个人躺在一起的时候,他忽然对她说了一句:“有时候觉得你就是我妈。”他母亲是个瞎子,能为他做的事情极有限,为此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缝补衣服钉纽扣。现在他在她身上把这二十年的缺失全找回来了,所以他不能不依恋她,可是再怎么依恋,她也觉得像是儿子依恋着母亲,而不是一个男人依恋一个女人。就这样过吧,无论是哪种依恋,只要能把两个人牵扯在一起不能分开就够了。

但她必须承认她仍然时时刻刻紧张着,这种紧张其实让她很累,她和这个小男孩结婚本身就是冒风险的,如果他们终究有一天离婚了,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啊。他们简直恨不得把她做成一枚标本展示给世人看。她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无论她怎么恐惧,该来的终究来了,她挡不住。这时已经是2008年了,这是他们婚后的第五个年头,就是在这一年,她发现蔡成钢回家的次数开始减少,不再是一个月回一次家了,改成了三个月甚至四个月回一次家。他借口说自己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学习紧张,回家次数就得少点了。她冷笑,借口,时间是个什么东西,哪有挤不出来的时间?她站在窑洞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一个虚无的地方。她已经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正像一座开始融化的雪山一样,已经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开始坍塌了,接下来,该是整座雪山了。她站在这雪山脚下,不过是螳臂当车。

马上就到年底了,整整一年时间里他只回了三次家。他不回家,她就绝不催他,晚上他不给她打电话,她就绝不先给他打。晚上,她经常是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书,看了半天,书上的字却一个个面目可憎,都不认识。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电话上了,她一晚上一晚上地等着它响,可是,它比一个哑巴还安静。她和那电话静静地相望,但她不会去碰它。她看看墙上的表,十一点。如果他身边有人的话,这个时候两个人应该正是如鱼得水的时候吧,她怎么做,难道她打过去骂他?连着那女人也一起骂?你们还在做啊,也没猝死?她不能。她开始看电视,正在播放一部正妻斗小三的电视剧,看了几眼她就不敢看了,关了电视,因为她恐惧,觉得她在提前看自己的明天。

今年她已经是个四十二岁的女人了,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岁。她凭什么把他捆绑在她四十二岁的身体上,不许他再去碰别的更年轻的身体?傻子都知道年轻的身体好,不然的话,怎么会连八十岁的老儿还想娶少年妻?既然她的身体已经不年轻了,已经有皱纹了,乳房已经下垂了,已经有鼓起的小腹和腰上的赘肉了,既然这样,她凭什么去阻止一个男人去喜欢更年轻的女人的身体,她凭什么阻拦人家在一起睡觉?是啊,谁没有二十岁过,她也有过,和旅美作家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她就是二十岁。怎么转瞬之间二十二年已经过去了?她怎么还是什么都来不及做,就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心力交瘁的老妇人了?她靠着墙坐着,怔怔地盯着那喑哑的电话,但一滴泪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