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4/20页)

那个周五的下午,按照约好的时间,下课之后,于国琴便从教学楼出来,走了段长长的林荫路。路上人很少,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悬铃木,树影斑驳地落在路上,像落了一地硬币。树影又筛落在她身上,把她截成一段一段、明灭不定的。她一边走一边伸出一只手,想接住一片正飘下来的落叶。然而在触到那落叶的一瞬间,她心里猛地惊了一下,秋天已经到了。此时的吕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枣和沙棘落了一地,鸟儿飞过来一口一口啄着吃,天空正蓝得惊心动魄。

前面是个小花园,她从里面横穿过去,花园里零星地开着鸢尾和雏菊,空气里满是桂花的香味。出了花园绕近道便拐到了学校后面的家属区,她问了问廖秋良教授家在哪儿。别人指给她,就是后面那栋白色的四层楼。离廖秋良家越近,她心里越紧张,到爬楼梯的时候,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花了他的钱,他会怎么对她?刚刚爬上二楼,她就看到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穿着整齐的老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了。老教授居然在门外等着她,这让她更加惶恐。她站到他面前,不知道该怎样谦恭才好,她气喘吁吁,反复绞着两只手,像受刑一样,嘴里磕绊了半天终于低着头哼出了三个字:“廖老师。”

廖秋良说了句“是于国琴吧”,便把她让了进去,倒算和蔼。廖秋良家里陈设很简单,到处是书,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高高耸到了天花板上,猛一进来还以为进了图书馆。屋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于国琴想了想才意识到,这是一种老人才会有的气味。她进了屋都不敢往周围细看,异常紧张地站在那里,手脚和目光都是多余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一个终于挨到被提审的囚犯,虽然还生死不明,但光是这恐惧就够她死个十次八次了。眼前这个老人说穿了其实就是她的债主,她不能不怕他。虽然进大学还不足两个月,但每过一天她就会欠他一分,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分明已经有了债台高筑的感觉。逃也无处可逃,她只能站在那里巴巴地等着他给她分配干什么活儿,让她干的活儿越多,她越高兴,她巴不得多干点,再脏再累她也愿意。只要给他干了活儿,他也就无权俯视她了吧,因为这样她就不算是乞讨了。

然后她又听见了廖秋良的声音,他对她说:“不着急,先吃饭,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间,等你回去了食堂都没有饭了,吃完饭再做也不迟。”她心里又是一惊,像是怕有陷阱一样。廖秋良已经坐到沙发边了,又对她说:“孩子,过来先吃点饭,你没来时我都把饭做好了。”他居然叫她“孩子”,这让她又惶恐又感动。她一边慢慢挪到了沙发跟前,一边偷偷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廖秋良指了指两张沙发中间的那张茶几,说:“今天就在我家里随便吃点饭吧,这菜都是我自己做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于国琴一低头才发现黑色的茶几上早已摆好了四个雪白的盘子,棋谱似的。四道菜毫无声息地蛰伏在那里,就像一道已经设好的机关——一道豆豉鱼,一道炸丸子,一道白醋洋葱,一道盐水煮花生。她嘴里分泌出了唾液,心里却由不得更加紧张。这时候,廖秋良拧开一只白铁皮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盅酒。他并没有给她倒酒,只是捏着酒盅向着虚无中碰了一下杯,然后就倒进了自己嘴里。

她终于坐下了,他催她吃菜,自己却并不动筷子,只抽了两口烟,接着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抽几口烟后紧接着倒第三杯。两个人半天没说话,倒像事先就分好工一样,一个专门吃菜,一个专门喝酒。她战战兢兢地吃了两口,又停住,但放下筷子,手又闲着,好像坐在这里就为了冷眼旁观一样,也是不妥,她只好若有若无地吃一点嚼半天,再吃一点。而事实上她的肠胃被眼前的食物空前刺激着却得不到满足,正在她肚子里绝望地挣扎着。她一只手捏着筷子一只手偷偷摁着肚子,生怕肚子里发出不争气的咕咕声,正吃着饭却饿成这样?活像只大饭桶。其实现在就是给她一大锅红烧肉她都能吃下去。是啊,一年到头几乎和荤腥绝缘,就像老光棍儿见了女色就难以自持一样,她见到荤腥的时候眼睛里也不可能有任何的漠然和恬适,即使有,也是装出来的。她深信一个人只要肠胃被满足了就不存在贪婪,就像一个天主教徒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战争一样。可是现在,她只能死掐住腹中的饥饿,绝望地装下去,装作对食物不感兴趣,装作她根本就不想吃。

这完全是受刑。她每次偷偷瞟他一眼的时候,都看到他正微笑地看着她,他几乎不吃东西,偶尔才拈起一粒花生米送到嘴里,一粒花生米还要嚼好长时间,像牛反刍似的。其余时间他都在一口烟一口酒,就像是就着香烟在喝酒。在老家的时候,于国琴见过有人就着咸菜喝酒,有人就着一棵大葱喝酒,有人就着瓜子喝酒,还有人就着一只梨喝酒,这就着香烟喝酒的她还是头一次见。然而最让她害怕的还是他的微笑,就像她正站在一扇神秘的门前却不知道门后究竟藏着什么,会有什么东西突然跳出来。她是真的怕他,因为他捏着她的七寸。她恨不得立刻冲到厨房帮他刷碗去,那也比坐在这里舒服。她眼巴巴地等着他结束,可是他显然并不着急。他又喝了一口酒,做出了一副努力要和她闲聊的样子:“听系里说你家在吕梁山区?我没去过,你们那里都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