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3/20页)

因为总是最后一个去食堂,再加上早、晚饭通常就是一个馒头了事,打馒头的师傅果然很快就把她认下了,她惊恐地发现,在她刚走到窗口时,就有一个凉馒头从里面伸了出来:“喏,你的馒头。”她简直不寒而栗,就像曾经的一个梦魇突然之间从黑暗中清晰无比地走出来了,纤毫毕见。她一时竟有些恍惚,这到底是梦还是真的?

然而,她毕竟成功地把从牙缝里省出来的钱买了些其他的东西,洗发水、擦脸油、卫生纸,还有两件便宜的衣服。衣服掉色,穿在身上才一天就把身上的皮肤染绿了,晚上她偷偷看了看身体上被染过的肤色,好骇人的绿,蜥蜴似的。无论形式怎么变化,能量终究守恒,怎么花都只有这三百块钱。她像个掘土工一样把这个坑里挖出的土填补到另一个坑,不知不觉中身后又多出了一个坑,她全然不知道自己每天吃馒头已经吃得面带菜色。就是这样,那张卡仍然在迅速变瘦,她每天心惊肉跳地看着那个蓝色的数字在不断变小变薄,她拦都拦不住。

然而她还有更深的忧虑,她生怕哪天这三百块钱突然就断掉了。就像掐断电源一样,那边只要有人轻轻一掐,她这边就彻底不见天光了。那个资助她的老教授她至今没见过,终究是个陌生人,她只是寄生在这个陌生人身上的一株蘑菇,过一天是一天,但人家随时可能把她掰掉。其实她并不想见到这个资助她的老教授,甚至害怕见到他,所以她努力避免去打听关于他的任何情况。甚至每次把饭卡捏在手里时,她都会觉得烫手,却从不敢细细端详这张卡,像怕照镜子似的,她生怕从里面更清晰地看到自己。被人资助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总之,知道他是个好心人就行了。

好在到了下个月初的时候,卡里又如期多出了三百块钱,就像月牙儿一夜之间长成了满月。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一个月的饭有着落了。可是与此同时,她觉得一个看不见脸的神秘的人正站在暗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花卡里的每一分钱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这个人正看着她。他像个魂魄一样无孔不入地跟着她。就是因为这每个月的三百块钱,她逐渐感觉到她和这个看不见脸的人之间正有一种奇怪的血肉联系在慢慢建立,就像是她每花掉一分钱,就有一块砖头在他们周围筑起来,一块砖一块砖地垒起来,渐渐把他们夯实在了中间。然而她又根本无从找到他,只有在她花钱的时候才会突然觉得,那个人正站在她的骨骼里、血液里,他好像一直就住在她的身体里,她根本不可能摆脱他。

这感觉让她觉得恐惧而羞耻,在花每一分钱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在被监视着,在本质上这终究与乞讨无异。这个时候她就会不停地和自己说,忍一下,忍一下,四年算个什么,等毕业以后,毕业以后挣到工资了就好了。到那个时候她才能从这个隐形人身边真正逃走吧。

她只恨大学过得太慢,仿佛存心要扣押着她让她慢慢受辱一样,她恨不得把四年折叠成四天过完才好。好在她因为没有别的寄托和可炫耀的资本,只能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同学周末聚会的时候,她就找个借口躲到图书馆去看书,其实是为了逃避出那份子钱,从不出去逛街自然也是为了避免花钱。别的女生买了什么新衣服在宿舍里炫耀的时候,她从不凑过去看一眼,等同宿舍女生都围上去品头论足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对每一个字都要像面目生疏一样看上半天,认真得像个刚能识字的小学生。不过,她脸上倒是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内容,也看不出什么痛苦的神情。她是真的不痛苦,因为人再嫉妒再挣扎也就能嫉妒挣扎那么一小会儿,人心是块肉,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井。她悟性很好,知道改变不了现状便提前让自己的心进入了休眠状态,就像一只冬眠的动物,耐心地等待着漫长的冬天过完。既是冬眠,最怕的就是有强光照进来,一切光对她来说都是提醒,提醒她提前出洞穴。外面还是冰天雪地啊。这根本就是阴谋。

可是,居然还是有人存心要用明晃晃的手电筒往她脸上照,要把她从赖以生存的洞穴里赶出来。多么残忍。

开学一个多月的时候,系里让贫困生们报名参加勤工俭学,也就是打扫一下教室整理一下图书馆什么的,一个月能补助百十来块钱。为了这百十来块钱,于国琴也报了名。这天辅导员对她说,系里有两个退休的老教授没人照顾,其中一个就是资助她生活费的廖秋良教授。系里打算安排两个学生去老教授家里帮忙做做家务,打扫一下卫生,一个星期去一次,系里就安排她去廖秋良教授家里,廖教授也同意了。末了,辅导员说:“这也算是对老教授资助你们贫困生的一种回报吧。”她惊恐地听完了这个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还是要和这个隐身人见面了,这么快?快得简直让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绝,事实上她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她像服毒一样,狠狠心便答应了。是啊,拿人手短,终究是要还的。不过,有个回报也好,省得整天花着别人的钱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