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第14/21页)
儿媳掐着大腿哭了好几场,她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家门不幸,怎么能有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儿,被人看到了还以为是妖孽。她一边哭一边向白氏申辩,采采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她以前就是个很正常的小女孩,上学的时候也是好学生,前夫家墙上至今贴着她上学得的一排奖状。她离婚前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她也从没有过这么可怕的举动。她从小很害怕她爸爸,更不可能胡说。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简直就是被换了一个人。她哭着认为她的女儿被调包了,眼前这个一定不是她生下来的女儿。这么丢人下去可怎么办啊?
白氏只是默默听着,并不答话。院门被严严实实关上,采采被囚禁在院子里了,她母亲不许她再出去丢人。她呆呆地坐在篱笆前,用几个小时去玩篱笆上的一朵喇叭花。她眼睛里那点妖气已经烧尽了,只剩下一堆荒凉的残垣,呆滞、凄凉。白氏久久地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忽然又一次在心里烧过一阵疼痛,她对这个姑娘的疼痛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人就为了那一点点被爱的感觉,都是情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的吧。年轻的时候,在丈夫死后,她不也有过这样的渴望吗?那种渴望一旦发作,简直像一种赴死的冲动,不管什么形式,不管多少,不管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哪怕是残的、瞎的,是肺痨,只要有人给她一点点爱,她就会感激涕零,都恨不得能以身相报。再后来,她慢慢想明白,慢慢放弃了,慢慢磨成了一尊铁人。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上去抱住她的冲动,可是这时候那小姑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忽然邪恶地笑了。白氏再一次怔住了。
六
两个女人又下地去了。采采挑起竹帘站在门口,院子中间生着一棵枣树,早晨的阳光清脆透明,落在枣树的枝叶间像一串串铃铛作响。枣树下坐着阿德,他早早起来坐在那里捏泥巴。院门从外面锁了,不许他们出去。
她从台阶上缓缓迈下来,就像那腿不是她自己的,她是很不情愿地提着它往前走了一步。院子里静极了,连阳光也是恬静的。坐在树下的阿德静悄悄的,他手里的几个泥人也像他一样闲适自在,似乎整个世界都被装在了一扇透明的橱窗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地被关在外面,她进不去,别人也不出来。她无端地焦躁着恐惧着,走到了阿德身边。她俯视着阿德圆圆的脑袋,阿德却不抬头看她,还在专心地捏泥人。她在他对面蹲下来,问:“你又在捏什么?”阿德不说话,像是根本就没有看见她,只一下一下地捏手里那丑陋的泥人。她知道他又在捏那个死去的女人,那女人都死了一年多了,居然还日日被一个傻子惦记着,光这点惦记就够她再活几次了。但让她真正愤怒的是,连一个傻子都有可惦记的人,她却没有。
孤独和嫉妒压在她身上,像一个陌生人的体重,她呼吸艰难,随手抓起地上的一个小泥人摆弄着,好像那小泥人会载着她浮上岸去。阿德忽然抬起头来大声对她说:“你放下我妈妈。”他的表情如此认真严肃,以至于让人怀疑她手里捧着的真是他妈妈身上的肢体。她没有放下,眯着眼睛研究着他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原来这系(是)你妈妈啊。”阿德脸涨得通红,像愤怒的公牛一样向她扑过来抢泥人,她拿着泥人往后躲,两个人摔倒在地上,泥人碎了。阿德坐在地上,两只嘴角开始向下弯去弯去,马上就要折了似的。他开始流泪。
采采看着他,先是摇了摇头咂了咂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你这傻子,你以后可怎么活啊,等那老东西死了你可怎么活啊。到时候你怕连口饭都吃不上啊,你说你总不能去讨饭吧。我也可怜,可是我和你不一样,我本来是能考上大学的,以前我们学校的老师都这么说我,可是他们不让我上学了,让我给他们省钱给他们省粮食,觉得我就是个累赘。我敢保证,不出两年,他们肯定要把我嫁掉,把我嫁了就不用吃他们的饭了。我嫁出去也就算了,可是你呢,傻子,谁愿意嫁给你啊,老东西再疼你也不能一辈子守着你,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啊。”阿德仍然泪流不止,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她抬头看看树梢上的阳光,有些着急了,她怕两个下地的女人快回来了,回来了看见她惹哭了阿德,免不了又要打她一顿。
她皮笑肉不笑地哄他:“阿德,我再给你捏个泥人好不好?我给你捏个妈妈。”阿德不理她,继续号哭。她看着地上的泥土,忽然心里一动,她舔舔嘴唇,声音略有异样地对阿德又说:“阿德,你真想见到你妈妈吗?”果然,阿德的哭声猛然止住了,他的两颗眼珠子还泡在泪光里,却忽然亮了一下,就像忽然被什么隐秘的东西照亮了。她指了指地上的泥土,试探着看着他,说:“她就在这下面。”